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Brodsky,-),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年开始创作诗歌,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年加入美国籍,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于睡梦中离世,享年55岁。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泔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译注: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次回顾。
给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胆小*,寄生虫,十足的
垃圾,叫花子,猪,犹太难民,疯子;
一张头皮如此老被滚水烫伤,
使得双关语的大脑感到被煮熟了。
没错,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水泥、砖和木的
破碎堆里,现在你要来淘。
我们的铁丝都是交叉、倒钩、纠缠或交织的。
还有:我们不爱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孕。
鹤嘴锄令死铁疼痛,它的声音尖锐;
不过,仍然比我们被吩咐或我们自己说的温柔。
陌生人!请小心筛我们的腐肉:
在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的细菌可是自由。
别碰我们的名字。别重组那些元音,
辅音,诸如此类:它们不像百灵鸟
而像一条发狂的大猎犬,它的咽喉吞食
它自己的痕迹、粪便,还有吠叫,还有吠叫。
在意大利
——给罗伯托和弗勒尔·加拉索
我也曾在一个飞檐习惯于用雕像
向云求爱的城市,在那里,一个尖叫“佩弗特!佩弗特!”
和颤抖着山羊胡子的当地沉思者,正用拖把
拖洗大街;而一个无限的码头正把生命变成近视。
这些日子傍晚的太阳依然遮住公寓的骨牌。
但是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
已不再活着。失去了猎物的大猎犬们
带着报复心吞噬残余——在这方面它们非常
酷似记忆,酷似万物的命运。太阳
落下。远方的声音呼喊着诸如“人渣!
别烦我!”——用外国语,但合情理。
而世界最好的咸水湖闪烁它金色的鸽子笼,
耀眼的程度足以让瞳孔转动。
在一个人再不能被爱的点上,他,
恨逆水游泳和太清楚激流的
力量,遂把自己匿藏在景色里。
注:诗中“那些爱我多于爱他们自己的人”可能是指作者的双亲。他母亲年逝世,父亲年逝世。
悼念
对你的思念正在后退,如听了吩咐的侍女。
不!像铁路的月台,用大写字母写着“德文斯克”或“塔特拉斯”。
但是旧面孔浮现,颤抖而庞大,
还有地形,惟昨天进入地图,
从而填补了真空。我们都不太适合
雕像的地位。很可能我们的血脉
缺乏变硬的石灰。“我们的家族,”你曾说过,
“没给这世界贡献将军,或——想想我们的运气——
伟大的哲学家。”不过,还好:涅瓦河面
已溢满平庸,承受不起再多一个倒影。
从那每天被儿子的进步拓宽的角度看
一个徒有那些炖锅的母亲还能剩下什么?
这就是为什么雪,这穷人的大理石,没有肌肉的力量,
融化了,责备空虚的脑细胞,说它们的头发不够
聪明,责备它们没能跟上你曾在其中往双颊擦粉、
并想过要永远留心其动向的时尚。
现在只剩下抬起双臂为颅骨挡住无聊的眼光,
还有喉咙,双唇不停地说着“她死了,她死了”,而无穷的
城市以长矛划过视网膜囊
哐噹作响如退还的空瓶。
译按:此诗系悼念作者的母亲。
为一个半人马怪而作的墓志铭
说他不快乐,等于说得太多
或太少:还要看谁是听众。
不过,他散发的味道还是太难闻了点,
他的慢跑也很难跟得上。
他说,他们只是想立一座纪念碑,但出了什么差错:
子宫?装配线?经济?
或别的,战争没有发生,他们跟敌人做朋友,
而把他留下,成了现在的样子,大概是要表现
冥顽不化、不相容——诸如此类,并非
证明其独特或美德,而是可能性。
多年来,他像一团云,游荡在橄榄树丛里,
对单腿,这不朽之母,感到惊奇。
他学会了对自己撒谎,并因为没有更好的同伴而索性
把撒谎变成一门艺术,也用来检查他的心智健康。
而他挺年轻就死去了——因为他动物的一半
证明不如他的人性持久。
向杰罗拉莫·马尔切洛致敬
有一次在冬天,我也曾经从埃及乘船
来到这里,相信妻子会穿着华丽的皮袄
和一顶蒙面纱的小帽迎接我。然而迎接我的
并不是她,而是两条矮小、镶金牙的
衰老的哈巴狗。它们的德国主人
后来对我说,要是他被抢劫,
那两条哈巴狗也许可以帮助他
勉强维持生计;嗯,至少本意如此。
我一边点头一边大笑。
码头无边无际,完全
空荡荡。那非尘世的
冬天之光正把豪宅变成瓷器
并把平民百姓变成那些不敢
触摸它的人。
面纱,还有皮袄都不是
问题。惟一透明的
事物是“梅利埃格·阿特兰大”
酒店的空气及其粉红色的滚边窗帘,
我想,在十一年前
我就可以推测
未来早已经
抵达。当一个人孤身只影
他就是在未来——因为它能应付,
而不需要那种超音速玩艺、
流线型的身体、被处决的独裁者、
倒塌的雕像;当一个人不快乐,
那就是未来。
如今我已不再
匍匐在酒店的房间里
模仿它的家具和保护我自己
免受自己的格言毒害。现在死于悲伤
恐怕将意味着死于
延误,而迟来者们
是不受欢迎的,尤其是在未来。
码头汹涌着用阿拉伯语谈天的青少年。
面纱已经发芽成一网谣言,
后来逐渐暗淡成一网闪光。
而哈巴狗很久以前就已被纳粹们那犬科的奥斯威
辛毁掉了。
也没有主人的音讯。幸存下来的似乎是
水和我,因为水也
没有过去。
译注:杰罗拉莫·马尔切洛是布罗茨基的朋友,威尼斯伯爵。
纪念我的父亲:澳洲
你起床——我昨晚梦见——启程去
澳洲。那声音带着三重回声
落了又涨,抱怨天气,
煤灰,抱怨那套房子的交易进退两难,
可惜它不是在市中心,尽管临近大海,
没有电梯但那浴缸实在够吸引,
足踝老在膨胀。“好像我掉了拖鞋”
从卫星传来,很兴奋但很清晰。
听筒马上就变成嚎叫“阿德莱德!阿德莱德!”——
变成格格声和噼啪声,仿佛窗扇
铰链松脱,以非人的力量撞击墙壁。
不过,这仍然好过丝绸似的粉末
被火葬场装入罐子,好过收据——
这些断断续续的声音,这些零零碎碎的隐遁者的独白
仍然比别的好,因为这是你第一次
尝试做**,自从你在烟囱上形成一缕云
哀歌
无论是你勇敢地将我从太平洋钓出
还是我在大西洋边把你的壳撬开
现在已不重要。另一种海洋
如今侵蚀了看上去坚如岩石的东西
而且可以想象也在慢慢
潜入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是征服。而由于你的后裔
如今在这块大陆各地带来新的心碎和苦恼,
所以诚如诗人所言,你远在人类中,
而这,我希望,就是我们还有的共同点。
不过,他们只是半个你。在一个法庭上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并没有
判给任何人,包括你自己,
而我曾以为它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慷既地借出他们的物业——譬如,以供在这些区域
作一次试验——但最终他们是自私的;
无论如何,他们比你更虚荣,
因为他们永生。这跟在北方某地一个
被大雪封住的村子里租下的另一个寓所
相去很远,在那里你此时此刻
也许正端详着你那面轻薄的镜子,
它映给你的肯定不如我这同样浅显的
回忆,尽管对你来说这实际上没有差别。
译注:诗人指济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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