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从小到大,有很多电影没看懂。
在年之前,这种情况并不存在,因为那时候翻来覆去就看《打击侵略者》、《平原游击队》、《地道战》、《地雷战》、《小兵张嘎》、《铁道卫士》和前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以及阿尔巴尼亚、朝鲜等为数不多的电影,这些电影*治正确、斗争激烈、故事简单、脸谱鲜明、节奏缓慢,但为广大的“工农兵群众”所“喜闻乐见”,也“通俗易懂”。
看过无数遍的电影《列宁在十月》剧照
第一次出现看不懂电影的情形,是13、4岁的时候爬墙溜进电影院看“内部电影”、日本的《军阀》,看完后竟然对在塞班岛上不肯向美军就范的、跳崖而死的一群日本妇女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和敬仰,从电影院出来后很困惑,于是自我批判:我怎么能同情日本人呢?太没有立场了!
日本电影《军阀》剧照
改革开放后,进口电影多了起来,中国电影也进入了新时期,而这个时候,看不懂的电影却越来越多。
年,看南斯拉夫电影《桥》,我不理解为什么游击队员非要打死自己的战友不可,因为这和我们的教育相悖,“自己人怎么能杀自己人呢?”;年,日本电影《追捕》上映,我连看了两遍才弄清楚故事的来龙去脉,故事真复杂啊!;年,第一次看《米老鼠和唐老鸭》动画片,结果因为它节奏太快,第一遍竟然也没看明白。
南斯拉夫电影《桥》海报
尤其是那时候经常上映根据世界名著改编的电影,因为“文革”期间没看过几本书,有些甚至闻所未闻,因此在看《简爱》、《悲惨世界》、《孤星血泪》、《雾都孤儿》等电影的时候,也出现“阅读困难”,后来,能看到这些书了,才把电影的故事背景和主题弄明白了一些,才逐渐体会到了这些电影的意义。
英国电影《孤星血泪》剧照
其实,造成当时“阅读困难”的主要原因还是衡量电影的标准比较单一。几十年来,我们读的都是“红宝书”,接受的是革命思想教育,所以我们都是带着批判的眼光来看外国电影的,只要符合这个标准,就看的明白,不在这个标准衡量的范围之内的电影,就可能看不懂。
以这个标准,《大白鲨》和《飞越疯人院》我看懂了,因为它们“揭露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制度”,大白鲨、疯人院就是象征资本主义吃人,资本主义国家是疯人院。我还看出来《老枪》是反法西斯电影、《虎口脱险》虽然搞笑,但有点“丑化”反法西斯英雄、《苔丝》模糊阶级界限、《蝴蝶梦》、《尼罗河上的惨案》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大白鲨象征着吃人的“资本主义制度”
这样看,当时觉得外国电影也不难懂,反倒是新时期的中国电影让人看不明白,比如陈凯歌当年拍的《黄土地》、张军钊的《一个和八个》以及田壮壮的《猎场扎撒》,这些电影明显在我的观影经验之外,看完后有些沮丧,觉得自己水平太差,连中国电影也看不懂了,直到后来知道这是导演故意让我看不懂的才稍感安慰。田壮壮在当时就说过:“我的电影是拍给21世纪的人看的”,那意思,20世纪80年代的人看不懂很正常。
这一批拍“看不懂”电影的导演被统称为“第五代”,他们的电影有许多人看不懂,连他们的老师、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郑洞天也说过:“《黄土地》就像朋友聚会时进来的一个陌生人,谁也不认识(大意)”,但是,因为“第五代”,我对电影的认识开始从内容转向了形式,因为,只有“批判的眼光”,而不懂电影的形式是无法看懂世界上大多数电影的。
《猎场扎撒》海报
要知道电影形式的变化和发展,就必须从了解世界电影史开始,好在那时候学校的图书馆已经可以借到巴拉兹的《电影美学》和萨尔杜的《世界电影史》以及阿里洪的《电影语言语法》等书籍,在“囫囵吞枣”、连抄带写、半懂不懂的看完这些书之后,我开始逐渐抛弃以“阶级斗争眼”看电影的方式,用更电影化的标准来看待所有的电影,也包括那些重新审视那些我曾经“批判”过的电影,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电影只看懂了故事或形式,而没看懂它的意思。
我年轻时手抄的《电影语言语法》一书部分图片
比如瑞典那个叫伯格曼的导演的作品,还有意大利的安东尼奥尼、西班牙的布努埃尔、俄罗斯的塔尔科夫斯基、希腊的安哲洛甫洛斯,他们电影中的形式感容易看的明白,但是其中关于*治、宗教、神学、哲学的内涵却让人看得“吃力”,要完全弄懂他们电影中的意思,需要恶补一些我们曾经视为“洪水猛兽”的“资产阶级思想”,要去读萨特、尼采和弗洛伊德甚至包括相信和研究基督教,不了解这些“基本思想”,要完全看懂这些导演的作品是不太可能的。
伯格曼电影《第七封印》剧照
当然,由于电影形式的不断创新,即便对不同时期、不同国家电影的流派、类型、风格、叙事特点和拍摄手法有所了解也会经常遇到看不懂的电影,比如墨西哥导演冈萨雷斯的《爱情是狗娘》和美国导演塔伦蒂洛的《低俗小说》,它们创新地采用了“环形叙事”的结构,第一次看也会对电影的时空关系弄不明白。还有俄罗斯导演帕拉杰洛夫的《石榴的颜色》、格鲁吉亚导演阿布拉泽的《悔恨》、加拿大导演盖伊马丁的《太不小心》等电影,看的时候也会被他们新颖的电影形式弄的又新鲜又糊涂。
俄罗斯导演帕拉杰洛夫《石榴的颜色》剧照
从看不懂到看懂的老电影,再到看懂和看不懂的新电影,我对于电影的认知和知识也在缓慢的积累和增长。有意思的是,我总是盼望有新的看不懂的电影出现,譬如诺兰的《敦刻尔克》和阿尔弗莱德森的《锅匠裁缝士兵间谍》,还比如中外各种实验性、先锋性的作品,因为他们不但能探究电影世界的新的可能,也能持续地刺激我去学习了解电影。
英国电影《锅匠裁缝士兵间谍》剧照
不过,我永远弄不明白的却是眼下“烂片与票房齐飞、抄袭共繁荣一色”的中国电影。
作者:孙海帆,深圳著名影评人,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