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按:
这年头,放弃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文化媒体主编不做,而一心要做一个诗人的人,不知有几个?
凤凰读书创办人严彬,即是其中之一。他在凤凰读书度过了十年青春,但“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努力成为诗人”,在出版了第四本诗集《大师的葬礼》不久,他终于下定决心,专心“做诗人去了”。
分享下面这篇文章,不妨透过严彬自己的诗文,一起来认识下这位任性的诗人。
我的悲伤,我的诗,我所说的生活
文:严彬
她是孤独的
坐在门头叹气
是一本小说的中间部分
有时候她给我钱,给我饭盒
有时候骂我——
她的忧伤看不到尽头
月月坐在门口等我回来
远处的草绿了
远处的草黄了
远处的草枯了
我认得她和木门构成的影子
她从不说孤独,不说穷困
她只说每个月没有钱
她的头又痛起来了
——《年轻时给母亲的十四行诗》,
二零零九年秋天,我母亲还在世,来北京看我。
我的女儿也出生了。我带母亲下楼,从二栋走到四栋,经过一道铁门,去对面的小区空地上走动,妻子推着婴儿车,车里躺着不足一岁的女儿,她已经睁开眼睛,可以看世界了。
过了些日子,在我们上班的时候,母亲可以抱着女儿,在小区里转转。母亲有些惊惶,女儿咿呀叫着,她们两个人都对以城市北京为代表的世界不熟,有时候我看见母亲坐在场球的长椅上发呆,就像从前那样。
那年九月,母亲回湖南,我去机场送她,看着她背着黑色大包、斜挎我给她那我不想再用的红色运动包,去登机。电梯将人们一个一个往下送,母亲不熟悉自动扶梯,她伸出脚,害怕找不准位置,要掉下去,就那样试了几次,我在后面看着。但她终于沿着电梯向下走了,后来的事情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如何在候机厅待了半个多小时,看着身边的人坐着、站着,那些人走来走去,母亲在做什么,飞机往前跑,飞机起飞,母亲在做什么,飞机在天上嗡嗡响,飞机落到长沙……我不知道后来母亲是怎样一个人从北京回到长沙,又从长沙独自回到镇头。不到一个月后,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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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来了
推开门
跳进自己的身体
参观他的地下室
带走几件旧衣服
——《死后》,
我的悲伤是从母亲那里得来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懂事不久,就开始设想死。我开始设想死,就对死充满了恐惧。我没有经过死亡教育,我奶奶死时,我已经九岁,我并不痛苦,留在我心里的是她在屋后扒柴(湖南乡下的话,用一种竹制带勾的器具,收集地上的落叶和断枝,回家烧柴做饭)的情景。但我早已经知道,人人都是要死的,死是人的最后一件事情,最后一种痛苦。我从小恐惧痛,认为死是痛中之痛,是最痛的。
应该是在我懂得了死的恐惧,并亲眼见到奶奶的死后,又过了一些时候,才产生对死之来临的悲伤。爷爷是要死的,父亲母亲是要死的,我是要死的,所有我见到的人都是要死的。我对这些产生了恐惧。
我很早就产生两种感受:自己死时的痛,亲人死时的悲。它们都给我恐惧,符合我的个性——一个胆小懦弱的人。
这些,是我写诗之前的一部分经验。
上了大学,我都没有设想过以后的生活,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像父亲那样无所不能而又充满失败吗?我没有想过,包括写诗,成为一个诗人。
大二,二零零二年,我很幸运,命中注定的人来了。我遇到了我的语文老师,她美丽、脱俗,给我最初关于文艺和美的想象。最初上课,她给我们带来两部电影:《死亡诗人俱乐部》、《爱比死更冷》;她给我们布置作业:写一首诗。
我写出了最初的诗——《死亡诗组》。回想起来,也很好笑,我的诗里充满了尼采式的张狂、破坏和不安。那一组诗,我不敢念了,但我知道,它为我的懦弱、困顿,为我矮小瘦弱的身体找到了第一个神父。我在祂面前说出我的希望和绝望、我的孤独、不安和不幸,即便是臆想的、夸张的,都说了出来。
在那样的状态下,我写了三年诗,产量很大,临到毕业时,我将它们整理出来,给它们取了个可笑的名字,叫做《灵*的边缘》。
即便是那样,我也不认为自己会成为诗人。
我读到过莱蒙托夫十六岁时写出的“六块木板中的孤独”,我感到自己的孤独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我读到过顾城八岁左右写的“松塔”、十五岁左右写的“太阳是我的纤夫,它拉着我,用强光的绳索”……我有什么?想象力不足。
在我二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幻想过诗人最好的死亡时间,二十七岁。我会如约,像济慈、雪莱那样死掉吗?二零零五年,我二十四岁,来到北京,没有死的迹象;二零零八年,我结婚了,女儿出生了,我还活着。我感觉到,成为杰出诗人的梦已经破碎了。
二零零二年,我从余杰那本文采很好的、给了我最早才子佳人教育的《香草山》那里,知道有本廖亦武编的《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至少有三四年,它成为我的诗歌灯塔。我从网上零星下载书中的章节,我被黄翔、食指、芒克、根子等等那样一些人给迷住了,芒克那死后会衰老的人的坟头长出的白发太迷人了,根子龟裂的土地的、满眼所见都是杀我的凶手的悲哀和壮烈太迷人了,白桦英国式的裤线、栅栏后的歌声太迷人了……
《沉沦的圣殿》不久,我在图书馆陆续读到北岛在《收获》上连载的专栏,“时间的玫瑰”,我又被叶赛宁的枪、曼德尔施塔姆的列宁格勒给迷住了。那些死亡,那些沉重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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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孤独的人
常常被自己惊醒
一个人去外面
看见一个又一个人经过
——我收藏他们
包括秋末燃烧的草皮
被烧掉的白蚁和它们的*魄
我的纪念碑是个多面手
它对俄罗斯人的冷漠感兴趣
去一个真实的俄国农村做秘密访谈
它在夜里偷偷写日记
——死掉的人都疯狂过
我对母亲的怀念也是假的
将内心继续隐藏吧
——《族长的秋天》,
这么多年来,我努力成为诗人。
然而好笑的是,二零零六年,在我听说过有人说我的诗歌好过西川的诗后,我找来西川的《深浅》,我读不懂他的“深浅”;我去西单图书大厦二楼找诗人们的诗读,我在中国当代诗人的诗歌里昏昏欲睡——他们写了什么?我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二零零六年,我在诗里写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孤独的猫,是我的同事、那些隔壁的姑娘们,我写了西三环六里桥北里通用大厦底下一堆一堆找活干的农民工,写隔壁城中村的妓女,妓女响亮的床……
我觉得自己离书里写的诗,还有十万八千里啊!
二零零八年,我已经认识了真正的诗人丛治辰。他是北大著名的青年诗人,成为我的同事,带我参加未名诗歌节,告诉我那个在台上念诗的人叫做何不言——我曾以一本《博尔赫斯诗集》,交换到一本冒牌的何不言的诗。我看见丛治辰在北大百年讲堂,他非常熟悉的台阶上,带着那一群不能挤进诗歌节的年轻人朗诵诗歌。他何等英武!我将我的诗给他,请他为我留意,哪里可以发表我的诗。
也就是那样的日子,又过去几年,他将他眼中“中国诗歌鉴赏水平最好的诗歌编辑(之一)”彭敏介绍给我。后来我们成为朋友,互相奚落各自的爱和懦弱、生活的苦闷。我的第一组公开发表的诗,果真出自彭敏之手,出现在《诗刊》上。而那时,已经是二零一四年,我三十三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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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十七世纪
人们更容易昏厥
在丧事从简的习俗中
默哀后人们尽早回家
合衣睡在自己的床上
一本书上记载着这些
每位夫人都拥有好名声
我的祖母也是如此
——《虚无》,
以上的部分,是今年()十月我为《人民文学》“新浪潮诗会”准备的发言稿。二零一五年,我以“北京诗人代表”的身份,参加了这次诗会,遇到十几位来自中国各地的年轻诗人。那是一周好时光。
不管如何,我是打算将自己介绍给他们的——尽管后来这篇稿子并没有派上用场,我仍然在大多数人眼里留下了“忧郁”的印象,这符合我长期以来的样子,尽管我知道,“忧郁”并不是一种多么好的品格。
在此之前,也是十月,我和诗人陈家坪同车往安徽参加一个诗歌节。一路上,同车人说话,他们聊得很热烈。因为我也坐在车上,离得太近了——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家坪,实际上他给了我很好的印象,我认为他是个善良可靠的人——家坪用问其他人的问题也问我,“有没有好朋友”。我说,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样的朋友才算好朋友。
我得回答太让人不满意了——我没有好朋友(当然,这个答案并不可靠)。
事实上,这种印象是可靠的。我的朋友曾对我说,我是一个“寡情”的人。
也许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北京十年了,我没有去过任何一个“北京人”家里做客。我的“寡情”是有缘由的。我没有归属,既不属于北京人,也不认为自己是“异乡人”——我甚至将“异乡”之外的“家乡”也给舍弃了。
没有什么是一定要拥有的。自从我母亲去世后,这种感觉时常出现。去年的“北京青年诗会”,我知道,虽然似乎没有接受邀请,我也不打算参加,原因很简单——诗会的地点太远了。
没有什么是我一定要拥有的。我坐在家里,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将时间耗过去了。
一个看上去非常轻浮的词常常可以描述我:虚无。
我常常这样活着(现在我或许夸大了这种感觉,但,为什么不可以呢,“没有什么是我一定要拥有的”,没有什么是我一定不能去表达的)。
我的一首诗可以作为本文结尾:
她推开窗
我选择的时代就在外面
我的同伴住进为民新村
和我一起吃饭的人
变成大人物
如今月光多么好
我要说到的地方拥有吊兰
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
金虎餐厅的营业时间又延迟了
现在是晚上
我选择的时代进来一个青衣女人
小说家沉迷于叙事
深夜的敲门声响起
被带走的人越来越少
国王学院的天文教授以与人绝交为生
——《我们的时代》,
年12月11日二稿
年6月8日三稿
北京,望京
严彬,年生于湖南浏阳,诗人,前凤凰网读书频道主编,飘飘荡荡的理想主义者。
这是严彬的第四本诗集。(可加严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