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曾预料到这场文化大革命一革竟是十年之久,使得秦晓斌在大学毕业步入社会的整整一个轮回中,真的只是勒住马远远仰望着那座无法登临的科技高山。
年的落叶时节,“四人帮”垮台的爆炸性消息如同秋空中响起一声轰然惊雷,震醒了十亿舜尧麻木冰冷的心。老百姓紧绷的僵硬脸庞绽开了久违的笑容,被打倒的众多干部也像一棵棵野草,欣喜若狂地挣扎着从厚厚的泥土下钻出头来。敲锣打鼓放鞭炮已不足以发泄人们长期郁积在内心的怒火,大家需要呼叫呐喊,希望高歌狂舞,于是由韩伟作词、施光南作曲的《祝酒歌》应运而生,随着关牧村、李光曦的演唱迅速传遍华夏大地,飘到山乡城镇。
粉碎“四人帮”后,秦晓斌回了一趟大越老家,把女儿秦霞带回北京并准备给她报名上学,随后他打算好好坐下来,光明正大地抓一抓自己的业务了。一天,秦晓斌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啃着一本《Materialsengineering》(《材料工程》)杂志,没防到研究室主任张浩悄悄地走到他身后,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然后勾一勾手把他从办公室勾了出去。他把秦晓斌带到僻静处,神秘兮兮地对他说:“小秦,好……消息,好……消息!你的机……会终于来了!”
“老张,有什么好消息啊?”
“我刚看……到一个通知,教育部准备派……一批文革前的大……大学生出国留学,采取公开报名招……考的方式,只考英语,报名资格仅限……于理工科专业的毕业生。”口吃的张浩说话真让听的人着急。
“这是怎么回事?”
“据说邓……小平在(年)6月23日谈到清……华大学派遣留学生问题时说,‘我……赞成留……学生的数量增大,主要搞自……然科学……’随后教育部就发出了这一通知。”
“这么说我也有资格报名?”
“你是完……全符合条件的,而且你又……学过英语,考取的可……能性极大。”
“报名要经过所领导审批吗?”
“据我所……知,这次招……考是完全公开的,不需要经过本……单位审查批准。你就做……好报名准……备吧!”
教育部的通知正式张贴出来了,与张浩说的一点不差。对这一件只有梦中才能碰上的好事,人们几乎都不敢相信,还以为是一个*治玩笑,跃跃欲试却谁都不敢第一个报名。在张浩的极力鼓动下,秦晓斌鼓足勇气报了名,一看有人带头跳下了水,其他老大学生们也一个个紧随着往下跳。与秦晓斌相比,他们中多数人的英语水平都很差,不比念“阿弥陀佛”的老太婆对佛经知识掌握得更多,但谁也不想放弃这次海底捞月的机会,碰碰运气,说不定正巧一脚踢出个屁来。
出国留学生的英语考试方式是盘古开天地以来第一次采用的仿“托福”,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笔试试卷竟多达五六张,每张都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一眼看去好像爬满了蚂蚁,许多从未见到过这种美国“蚁巢”的考生,真恨不得自己立时变成食蚁兽,用一条长舌把这么多可恶的蚁群一扫而光。直到考试仅剩下最后五分钟时,许多人看到眼前的蚂蚁还顽固地坚守在阵地上,毫无退让之意,只好无奈地掩上试卷,悻悻离席。
口试题目为“Hotsnake”(触电的蛇),“Hot”似乎是谁都认识的词汇,其解释为“热”或“辣”,但“snake”却难倒了众考生。“snake”这个词汇并不是什么怪癖的英文单词,然而因为它不属科技领域的管辖,许多人学过后就没把它装进自己的脑袋,而是不经意地扫进了盲肠。这次与“snake”狭路相逢,令他们目瞪口呆,似曾相识,却无法从堆积在盲肠的杂物中提取出来,只得挖空心思地上天入地去搜索。连蒙带猜的结果,得出了五花八门的错误答案。其实错误的责任不应完全归咎于“snake”,另一半“Hot”同样有份,因为这群科技学子首先就不懂这无人不知的“Hot”,竟还能作“触电”之解。对题目都茫然不知,口试自然变得牛头不对马嘴,在老师面前出洋相是小事,丢了一次大好机会却是难以挽回的损失。从考场出来,已经注定名落孙山的考生们,都怒不可遏地严词斥责那些古怪刁钻、不通人情的出试题者。
考试结果出来了,秦晓斌毫无疑问地以高分通过及格线,而大多数对“Hotsnake”恨之切骨的学子都落马了。但当时中美还没有建交,通过合格线只不过是画饼充饥,秦晓斌只好耐心地等待,反正对这张天上掉下的“百万英镑”本来就不抱多大期望。不过还好,在不紧不慢地等了三个月后,事情出现了重大转机。
年12月16日晚上,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播出了一则“重要新闻”:“……年12月16日,中美两国发表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关于建立外交关系的联合公报》,现在宣读公报全文:‘中华人民共和国和美利坚合众国商定自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起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此后不久,秦晓斌就接到了出国访问学者的录取通知,并被告知的留学地正是美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虽然失去了到华盛顿的大使馆过几年科技秘书瘾的机会,但却让秦晓斌与一次真正的人生机遇邂逅相逢。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辉”,年的秋天兴冲冲地赶来了。主宰美国人精神世界的上帝,将美国的林木秋景定格为吐着欢乐的红。每年9月之后,当美国中东部的满目翠绿逐渐蜕变为苍黄时,一种鲜亮的红色就脱颖而出,构成了秋天的崭新靓点。一颗颗、一排排的枫树尽情吐艳,与夹杂在其间的槭树、桦树一起,共同点燃了世界上最鲜艳的秋色。
与中东部很多地方一起,俄亥俄州也在这时候进入了枫叶争俏斗艳的季节。位于首府哥伦布市的俄亥俄州立大学,同样被秋天的热情所感染和撩拨。紧随着第一阵秋风匆匆来访,遍植在校园中的枫树,相继举起一把把红艳艳的火炬,映红了一碧如洗的蓝天,也以帜热的气氛驱散了悲秋带给来自世界各地留学生的伤感。“秋不醉人人自醉,最忆俄大枫景美”,从一位中国留美学生写下的诗句中,足见“俄大枫景”给人留下的记忆之深。
年秋天对于俄亥俄州立大学来说是一个特殊的季节,随着中美之间冻结了整整三十年的厚厚坚冰开始融化,第一批来自中国大陆的访问学者和留学生,如一股涓涓细流,络绎不绝而又小心翼翼地流进了这所美丽的学校,缓慢却坚韧地融合于这片陌生的土地,秦晓斌也有幸成为这次破冰之旅中的一滴水。
一切都像在梦中一样,因为在此前不久,秦晓斌与百余位来自全国各地的宠儿还在北京语言学院集中学习,同时进行着制装和购物准备。做西服的两百元大钞自然是公家发的,而制装的厂家——虹都服装厂也是上面指定的。贴着“虹都”标志的西服,是一种英国绅士礼服加上大清官员朝服的中西合璧款式,本质上是西方“体制”,却又带着明显的中国特色,其特点是宽松肥大,尤其是袖管和裤管这两个部分,足以收藏两只鸽子或一只公鸡,供魔术师变戏法倒是蛮合适的。西服的后摆也被剪裁成不开衩的,从后面看过去好像无缝钢管。不管喜欢不喜欢,一人两套西服都已制备完毕,其他应购物品,从内衣内裤到牙膏手纸,也一应备齐。终于等到一天早上,三辆大轿车把百余名留学生送到首都机场候机大厅。
首都机场的候机大厅空旷、冷清而落后,实在不值得恭维,而在一群土里土气即将赴洋留学的学子中,居然还引起了不少赞叹声。不过走进厅内,想到即将就要奔赴人地两生的大洋彼岸,踏上一片没有被共产主义阳光照耀的黑暗大陆,大家的心境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严峻的细胞也聚集到脸上,描绘着凝重惶恐的表情。当随着登机的长队缓缓行进到安检口时,秦晓斌甚至感受到一种“带镣长街行,告别众乡亲”的悲壮气氛。
中美之间还没有直通航线,破冰之旅就成了一条斗折蛇行的曲折路程。承担着破冰重任的留学生们要去美国,需从北京经由卡拉奇国际机场、巴黎戴高乐机场和纽约肯尼迪机场三度转机。当秦晓斌一行最终晕乎乎地抵达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后,立即被带领到早已等候在那里的中国使馆大巴上,在中国大使馆招待所的领地上度过了第一个美利坚之夜。华盛顿休整三天,在使馆办妥了一切手续后,旅伴各行其道,群雁分飞各地。
秦晓斌成了独行客,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孑身一人乘机前往目的地哥伦布市。对目的地的情况一无所知,对将要从事研究的课题心中无数,对导师的态度、要求无从了解,而到达人地两疏的哥伦布后是否有人准时来接,更成为迫在眉睫的悬念……此行对于秦晓斌来说,尽管不能跟哥伦布远航的探险精神和胆略相提并论,却也堪称一次大胆冒险的举动了。
还有一件让秦晓斌深感尴尬狼狈的事。当登上航机后,他发现乘客差不多都是西装革履,穿着庄重得像去赴宴,唯有自己却是一套寒酸的蓝布工装,很是不入时宜。事已至此,也只好红着脸低头坐下了,好在从眼角的余光中,并未看到有人在注视他。秦晓斌怎么也不明白,记得前天他们一群中国留学生去参观白宫时,大家身上穿的是清一色的京制西服,站在众多穿着随意、休闲的欧美游客中,显得分外醒目刺眼。他也因此从中取得了经验:原来外国人在公众场合中并不注重穿着礼节,但想不到第一次尝试入乡随俗,却又出了洋相。
傍晚时分,航班徐徐降落在哥伦布机场。下机以后,秦晓斌怯生生地随着黑白相间的人群流到出口处,伫立在灯光明亮的陌生世界中,惶恐地左右顾盼,按中国大使馆教育处的约定,将有两位中国学者前来迎接他。不一会,果然发现两位同样穿着肥大西服的“同志”微笑着走过来,使他顿时心花怒放了。
“你是秦晓斌吗?”其中一位身材较矮小的人礼貌地问道。
“我就是,你是老潘吧?”秦晓斌猜测,此人就是教育处告诉他的老潘,老潘是第一个到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中国访问学者。
“我姓潘,他姓余,是你们冶金系的访问学者。”老潘指着身边那位较胖的人说。
“欢迎你!你让我们冶金系又增加了一名新成员。”老余紧紧握着秦晓斌的手说,“你是我们冶金系第五位中国留学生,也是第七个走进俄大校园的中国留学生。”
第七个?在文革后期国内风行过一部叫做《第八个是铜像》的阿尔巴尼亚电影,七个游击队员的七段回忆,便构成了这一部电影,而第八个人却不能回忆了,因为他已经牺牲,成了一尊铜像。因此,秦晓斌暗自为好歹赶在“铜像”之前到达学校感到庆幸。
——摘选自谢善骁著长篇小说《红色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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