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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2 13: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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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串联生活中篇

?刘齐/文

年11月作者(右)与哥哥摄于天安门


  这是一个名叫什坊院的地方,是一所简朴的小学校。男女生按规定,分住两处校舍。四人小组自行分开,刘宁和刘维莎住本校,刘卫东和刘齐住几百米以外的分校。
  其时,各地学校都停了课,校园内很少见到学生,大多串联去了。没串联的,也不爱待在学校。
  校园里又总能见到学生外地的串联学生。你上我的学校来,我上你的学校去,反正不能让校舍空着。
  哥俩被分配到一间小教室,里边搭了二十几个地铺。寸把厚的稻草垫子上,铺着前几任串联者用过多次的被褥,虽有异味入鼻,倒还松软保暖,且能保证一人一套。被面花色素艳不等,当时没多寻思,用就用了,现在细想,这些应是各机关单位和北京百姓暂借或捐献而来,真是难为了,感谢。多年后一些洪涝地震灾区的避难之所,也时有类似卧具见诸图片视频,令我想起京郊的地铺。
  串联者所用行李,还有其他来源。部队支援是一种,强行挪用又是一种。我成年后的一个朋友是吉林住校生,外出串联时,将被褥锁在宿舍的行李柜里。回来发现空空如也,柜中物已被取出,给远道来的小将铺盖。我朋友只好各间寝室寻找,外地学生横躺竖卧,床单被褥凌乱不堪,一时找不全,胡乱拿别人的凑合一下。你用别人的,别人也用你的,没什么好抱怨的。
  又是我哥捷足先登,将旅行袋朝西北角的两个铺位一扔,占住地方。我不伦不类地想起《三国演义》中的一句话“射住阵脚”。
  枕头不在配备之列,我哥让我用书包充当。兄弟俩将酸乏已久的肢体平摊开来,美美睡下。
  京城居,大不易,免费京城居,更是难以想象。但我们小小年纪,以不可与外人言的危险身份,第一次进京,就享受到了。
  醒来已是中午时分,又吃上了免费午餐。一人两个白面馒头,一碗肉末白菜汤,其香无比,感觉大好。不独午餐,一日三餐统统免费,且不要粮票,太鼓舞人心了,真是盛大的节日。
  在中国,“免费”永远是一个好字眼儿。
  什么时候钱都重要,但那时的粮票也重要,有时比钱还重要。
  钱是“爹”,粮票是“娘”,爹娘齐全才能吃饭。
  “爹”省事,“娘”麻烦,活动范围有限,出了省界市界,务必要将当地的“娘”,按所供应的粮油比例,换成全国的“娘”,非如此无法远行。要不咋说,那时的管理有一套呢。阶级敌人,你想随便乱跑?跑一个试试!
  人民不乱跑,人民安心本职工作。
  但这只是头些年的管理,合理中有不合理,确切说叫不方便。为了革命,需要人民中的一部分,也就是小将,四处活动,一些有利于此的措施便不断出台。串联初期的北京,每人每天五角的饭钱免了,每天一斤二两的粮票还是要交的。现在好了,说不上是有了新规定,还是人太多顾不过来,索性,粮票也不用交了,没“爹”没“娘”,照样吃粮。当时全国流行一首歌,“天大地大不如*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旋律感人,不花哨,为著名音乐家李劫夫先生所作,许多人唱这首歌时眼里都含着热泪。
  免费吃饭,对个人来说,能省出多大一笔财富!你省一笔,他省一笔,加上车船住宿费用,再乘以几个月的天数上千上亿的人次,得出来的,必是一个惊人数目,公布出来,全世界都要咂舌。“三年困难时期”刚过不久,非大气魄难有如此豪举。周总理是全国的“大管家”,给串联学生免单这种事可以由他安排,却不一定由他决定。林副主席主抓颂扬领袖事宜,也不可能分神操劳。
  八成是毛主席,一定是毛主席,巨手一挥,就这么定了。
  漫说对自家小将,就是对阿尔巴尼亚、越南,还有非洲一些小国,有关单位提出援助数目,本来已经很慷慨了,主席犹嫌不足,每每还要翻番或者尾数加零。不知受援国的民众对此做何感想,他们激动时唱什么歌。
  什坊院的晚餐跟午餐大体相同,一人两个馒头一碗白菜汤,汤里加酱油,有时有肉,有时没肉。白菜是横着切丝,粗丝,茬口弯如月牙。
  早餐仍是馒头,有粥,无菜,代之以老北京人的看家咸菜,一种盐水腌制的芥菜根块,浅褐色,切成粗丝,嚼在嘴里咯吱咯吱响,味道说不上可口,名字却很悦耳:水疙瘩。东北话发音“水嘎瘩”,“嘎”得很没面子,远没有京腔来得清脆优雅。
  北京到底是北京,一点儿没有东北的萧索景象,快到小雪节气了,柳树仍有绿意,积水尚未结冰。
  什坊院的这所小学校位于海淀区公主坟附近,东一处田园垄亩,西一处楼舍平房,属于当时的城乡接合带。步行一段,可搭上公共汽车,车门一开,晃一晃烟盒大小的纸片,想去哪儿去哪儿。纸片上印着红框红字,是全市通用的免费乘车证。
  千辛万苦来到北京,头等大事当然是让主席接见。
  主席已经接见多次,啥时还能接见,谁也说不好,只能根据以往活动的间隔天数,大体推测一番。每次人们一问,接待方想也不想,只回一句,等通知吧。
  通知啥时来啊?刘卫东站在本校办公室的窗外,问里边的人。北京的玻璃窗只有一层,比沈阳的双层御寒窗简易,我哥脖子一伸,脑袋进了房间。
  来了你就知道了。窗里说了句正确的废话。
  屋内有几个军人,他们被派到这里,跟学校员工一起,接待外地学生,接待一批,送走一批。领头的穿四个兜的军装,是个排长,郑州人,刘维莎至今记得他的名字:李彦喜。
  我是问上午来,还是下午来?别我们一出去,通知就来了,看不着主席你赔我呀?刘阿音脱口说了句猛话。
  呵呵,你这小伙子还挺厉害,什么都能赔,就这个赔不起。李彦喜排长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把两扇窗户推开,笑说:前几次吧,都是晚上来的通知。忽然绷起脸,厉声训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和我哥一愣,我们都在外面,没进屋啊?
  李排长训的不是我们,是另有对象,那是一个灰色人影,缩头缩脑,一晃,不见了。
  李排长转向我们,口气和缓下来,你们别急,白天该怎么活动,就怎么活动。
  “活动”一词,所指应是看大字报、参加批判会、揭斗争盖子、交流各地动态这种*治行为,这才是大串联的本意。文革初期,下面温温吞吞,傻老婆等茶汉子,迟迟不能让上面满意,上面就鼓动红卫兵开赴各地,一串通,一联络,一攉拢,革命之火就噼噼啪啪燃烧起来。各地不光有革命,还有风景,捎带着,“活动”也有了游山玩水的含义。当然大家比较自觉,嘴上并不这样点明。
  北京到底是北京,革命最多,风景也最多。
  革命,四人小组这种背景,自然不便掺和。风景,倒是可以一看,只要胸怀革命,看风景也是革命。
  刘宁说:去颐和园吧。老大发话,组员们就说,去吧。
  慈禧太后喜爱的这个皇家园林,此时已不收门票,随便进,因此,跟我们来时的火车一样拥挤,乌乌央央,到处是为革命看风景的人。
  世人皆骂老太后,为了修园子,竟敢挪用海军军费,也不核计一下,就清末那个鸟样,不这样又能怎样?现在一看,老太太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后人,无意间做了件好事。多亏她修了这个园子,不然甲午海战一通乱炮,啥好东西都剩不下,军舰军舰打沉了,炮台炮台炸毁了,京郊这一带也好不到哪儿去,顶多剩一片乱泥洼子,卖给开发商,盖一些方头方脑的水泥壳子。都说老太太腐败,再腐败人也没把赃款汇到国外;陪葬的金银财宝、珍珠首饰,再奢靡浮华,它埋的也是祖国大地。
  这些话是另一次游园,我和朋友说的。时间:几十年后;地点:昆明湖西岸大清海军那个小院。回到当年,学一百篇社论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四人小组懵懵懂懂,跟着人潮往前涌动,佛香阁也好,十七孔桥也好,都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倒是刘宁,不知她们住处谁给了她一种饼干,至今仍有印象。该饼干方形锯齿边,正面压着橘子图形,吃起来甜脆香爽,果然有橘子味,只是口干,小卖部不卖今天常见的矿泉水,卖的是北冰洋汽水,一角五分一瓶。
  四人小组已被免费*策惯出了毛病,轻易不花自己的钱。找一处浇花的水管子,依次把嘴凑上去,咕嘟咕嘟灌个饱。
  出了颐和园,刘宁说:去北大看看吧。
  我说:北大有啥可看的?
  刘宁说,她就是想去看看,不然也不会上颐和园。
  颐和园离北大很近,那就去吧,看啥不是看?
  北京大学不一般,在中国,总挑头起事,“五四”起过事,文革又起事。主席《我的一张大字报》,就拿北大做了炸药捻子,连接上他早已备好的革命梯恩梯,轰的一声,炸得全国翻江倒海。各地小将循着爆炸声,闻着火药味儿,来到京城西北郊,找到这个北大,自然要看一看,里边发生了什么。
  也没发生什么,该发生的早已发生,无须等你们审查。你外人也就是一走一过,看看大字报什么的,虽说没多大兴趣,好歹也是革命行为,算是参与运动,没把免费得来的热量,完全投入游乐之中。
  燕园里的大标语和大字报,高一片低一片,左一层右一层,糊得哪儿哪儿都是,没过多久,又被糊上一层。所用糨糊和墨汁臭烘烘的,令人又想掩鼻,又不好意思掩鼻,生怕被人指责,这是啥味儿?这是革命味儿,你连这个都受不了,你是哪一头的?
  一幢灰楼的山墙上,有一份大字报引起我们的注意。这份大字报一连写满了好几张黄裱纸,每一张都用红笔画了圆圈,标了号码。大字报的标题:《全国已见报的黑帮名单》。
  在一个个闻名遐迩的反*人士,例如邓拓、吴晗、廖沫沙,更例如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等等,在如此显赫的大黑帮名单之中,我突然瞥见我的父亲,一个仅被外省报纸点名批判的小黑帮,他的名字居然也被写在上面,这让我特别惊讶,马上紧张起来。当时,网络搜索引擎尚未诞生,甚至它的发明者也未必出世。这一份大字报,它的作者,需要查阅多少报刊资料,才能完成这一份任务!祖国辽阔,人民伟大,天网恢恢,又紧又密,只要盯上你,任谁也钻不出网眼。
  六年级小学生刘维莎,非法串联者刘维莎,她一定也看到了这份名单,但她哪里有我这般沉着,这般多虑,只听她大叫一声:快看,有我爸!
  她的声音无比自豪,仿佛我爸上的不是黑名单,而是光荣榜,是天安门。
  周围一下子静下来,看大字报的人被她喊得莫名其妙,纷纷回头。
  我和我哥也回过头来,狠狠瞪她,像瞪一个往自家球门踢乌龙球的蠢货。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用这诗来形容一个13岁的小姑娘,显然不合适,属于对人物特色和古诗词把握不当。刘维莎也就是一时犯傻,“二”,她周围那一帮女孩子都“二”。其中,有个叫杨莉的,第一“二”。杨莉比刘维莎小两岁,特别佩服刘维莎,是我妹跟屁虫。某日不知发现了什么,特意跑到我家,用一种报喜的口吻大喊:“维莎,我姥是地主!”
  杨莉的舌头似未发育成熟,“我姥”不叫“我姥”,叫“我脑”。维莎事后学说,全家老少爆笑不已,从此这段轶事常被我们引述,成为家庭经典。这是头几年的事。文革一来,人们的出身意识普遍增强,举国上下,万分看重家庭成分,杨莉她再天真,再无邪,想必也能知道,长辈亲人的这种身份,不是可以随便乱说的。
  刘维莎抽冷子这一声喊,不但让大家诧异,还引得一个戴红胳膊箍的小伙子,使劲看了她好几眼,顺便又用审视的目光,往我这边扫。扫就扫,全国那么多人跑到北京,谁认识谁呀?可是,他戴的袖标下沿,有一行小字看上去挺眼熟,好像是沈阳一个什么兵,别是打过我的那个红卫兵吧?我一激灵,往人堆儿里细瞧,那人已不见踪影。
  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赶快!
  刘维莎似乎还没看够,仍旧抻着脖子,往大字报上乱瞄。我一把攥住她的手,低头便走。只听一个男人大叫:“干吗呀小兔崽子,胳膊快被你拽掉了。”
  原来是我昏头昏脑,抓错了对象,怪不得呢,小维莎你那个手,怎么就那么大,那么厚?
  刘宁没跟我们看黑帮名单,也没走远。不知什么时候,她寻到一株绿叶尚多、依然婆娑的垂柳,坐在树下,扳着膝盖,静静看一处四合院落。那里大概是北大一个系的办公室。在我眼中,其实没啥好看的,进进出出皆为平凡之人。
  刘卫东比我懂事,跟我说,别过去,让她再坐一会。要不是来了运动,我姐这会儿也是大学生了。
  我马上想起,八九个月以前,春节刚过,我爸还是好人,我姐还是好学生,正在做高考准备,即将进入填报志愿环节。有一天晚饭桌上,她向父亲请教,考哪所学校,报什么专业。我爸那时尚未料到将有大祸临头,一边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回忆,自己在东北大学的流亡生涯。
  刘宁是沈阳重点中学20中的学生,门门功课都好,相反刘阿音比较注重体育,说白了就是贪玩,还有一个理想是当兵。幸亏上面一声令下,他不用再为考高中还是考中专而挠头,有主席教导指引方向,足够了。教育革命起东风,几人欢乐几人愁?看我姐这种直勾勾的眼神,没准她当初填的志愿,就是北大也说不定。
  姐,你咋的了?维莎不知就里,走上前去问。
  没咋的,就是有点儿累。刘宁站起来,走,回什坊院。
  走几步停下,正色道:刘维莎同学,跟你说多少遍了,管我叫刘宁,别叫姐!
  此次进京,用的既是同学名义,姐弟四人就立了规矩,彼此以姓名相称,别像以往那样,哥啊姐啊,家庭色彩浓郁。我家几个孩子中,别人长得还算各有特色,只是我和我姐长得最像,而且都戴眼镜,一看就是一个娘肚儿爬出来的。
  公交车上,我无心观看窗外景致,满腹狐疑,却不敢说与兄姐。先前遭学校红卫兵一通暴打,已经很让我羞惭难言,愧对家人了。现在又蹦出这么一个戴袖标的家伙,他会不会尾随我们,也上了这辆车?会不会戳穿我的真面目,让那个闲了一段时间的“铁拳”再次落下来?
  这一次不落则已,落就不是我一个人?着,还有我姐、我哥、我妹,大家都受连累,别说看毛主席,指不定怎么挨收拾呢。你们这是啥行为?非法串联!非法就是犯法,犯法就是反革命,当历史反革命嫩点,当现行反革命正合适。罪行越摞越多,我不摞别人也会摞,蹦着高往阶级和原则上联系,已成广大群众的思维习惯。身子离开了受难之地,心离不开,从自由到恐怖,不过一两秒钟时间。
  做一下深呼吸,又给自己吃定心丸,事情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当时在北大,刘维莎喊是喊了,却没说我爸是在黑名单上,还是在人群里。那个红卫兵,就算耳朵再好使,他又能听出啥名堂?何况,他是不是沈阳那个红卫兵,还不能确定,干吗自己吓唬自己。这时公交车停了,没有售票员报站,人们抢上抢下,乱作一团。
  刘维莎冲着窗外又一声喊:木须肉!
  还红烧肉呢,那是木樨地!刘卫东说。
  车上的人都笑了。
  刘维莎一再挨讪,羞红了脸,要哭。刘宁挽住她,得了得了,都少说点。
  当晚,姐妹两个回本校,兄弟二人回分校,各自安歇不提。
  第二天一早,我睡梦正酣,忽然被某种响动惊醒,揉揉眼睛,觉得屋内有些异样。戴上眼镜,见四周地铺围绕的空地上,有两个人生炉子,确切说,是一个人动手,另一人指挥,动手的是成年人,指挥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
  对于我来说,北京这种炉身和烟囱都很精致的炉子已经很奇特了,因为它烧蜂窝煤,炉膛内径仅有碗口大小,不像沈阳烧煤坯的炉子那样粗笨。可是那两个生炉子的人更奇特,小孩子白净稚嫩,是什坊院小学的学生,胳膊上却戴着红卫兵袖标。这不对,你一个小学生,要戴也得戴红小兵袖章,就算你们还没成立红小兵,也不能乱来。我们串联是非法,你越级戴袖标非不非法?那个成年人有40岁了吧,当红卫兵老了点儿,当“红老兵”还没这个编制,可他明明是个大人,却对小孩子百依百顺,让干啥干啥,一副缩缩探探的样子,怎么有点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火生好了,坐上水壶,小孩拿一根小棍,敲一下细腰细脖的火炉说,老三,去本校那边,拉点儿劈柴过来。口气不算严厉,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男人比小孩年长许多,小孩不管他叫老师,叫叔叔,叫老张老李,叫的是“老三”,什么意思啊这是?
  想起来了,这个老三,就是那天在本校办公室,被李排长斥责的灰色人影。我意识到了什么,心一下抽紧。
  我哥正在叠被,叠一半,不叠了,半张着嘴,怔怔地看着老三。
  其他学生醒过来,视线中好像没有老三这么个人,抻懒腰的抻懒腰,穿衣服的穿衣服。
  老三是小眼睛,目光大概受过训练,只“走”规定的“路线”。他不看小孩,不看地铺上将起未起的外地学生,低着头,走了。他的衣服灰旧,胳膊上也戴着东西,却不是红袖标,是黑色的套袖。
  紧挨我们铺位的,是安徽一个红卫兵,像是很有经验地说:这个老三啊,问题不大,问题大点儿的,胸前都得戴白布条,还不能让他们接近串联学生,以免阶级报复。
  “问题不大”还这么“面”,让一个小孩指使得团团转,问题大点儿还不得趴在地上,让人当马骑?以年龄和体力论,老三一个人可以治住十个小孩,可那小孩大概是学校里的造反小领导,人虽小背后却有无限大的靠山,可以靠到人民,靠到军队,靠到毛主席。别说你一个老三,一百个老三又能怎样?时来,势来,人裹在其中,各有各的命。
  安徽红卫兵名叫王延安,来自合肥一个初级中学,长着一副大脸盘子,红,腮帮上有酒刺;紫红,血气方刚,憋的。头发长而密,几乎遮住耳梢,一定是多日没剃头了。那时的男人,都不敢故意留长发,怕说资产阶级生活作风。
  王延安穿一件绿军装,绿得发“贼”,一看即知是老百姓的布料。正宗军装的布料,一定以秘方配制而成,任民间怎么模仿都无法乱真。我浑身无一丝草绿,但看多了真货,眼力还是有的。刚见面时,听到“王延安”这个名字,还以为他是革军子弟。沈阳有条街道叫延安里,一个红墙大院,圈起许多小洋楼,里边住着部队高官,其子女穿的用的皆是真家伙,可叹王延安仅有一身“贼绿”,延安延安,别看叫得欢,没准儿跟刘卫东一样,都是新改的号。
  白天出去逛,晚上无事,大家用炉火烤馒头片,聊起各地的名胜古迹,物产气候,东拉西扯,漫无边际,但有一条,都爱逞能,说自己家乡重要。
  合肥是省会,省军区所在地。王延安脱下绿上装,挂在自己那面北墙上。
  沈阳有沈阳军区,还有一个东北局。我尽量显得不那么咋呼,心说你一个省会省军区还好意思往外端。
  沈阳我去过,都是工厂,除了大铁块子,还有啥?人多粗粮多,空气不好垃圾多。王延安笑说。
  你们合肥好,两块板油贴一起,掰都掰不开。我哥反唇相讥,没等别人笑,自己先被逗乐了。
  没你这么说的,合肥是名人多,“合”起来才“肥”。王延安摩擦袖管,重点摩擦红胳膊箍上的皱纹。我不说革命的,太多,说了是欺负你,我说一个反动的,合肥出过李鸿章,你们出过谁?
  我们出过张作霖。我说。
  我哥满意地看我一眼。
  张作霖是谁?王延安问。
  傻了吧?张作霖是张学良他爹。我哥说。
  张学良这个名字,王延安可能也没听说,又不好意思问,停了一下说:李鸿章当过宰相,管你们张作霖。
  张作霖当过全国一把手,管你们李鸿章!我哥仍占上风。
  合肥不但有李鸿章,还有李葆华,知道他俩啥关系吗?王延安另起话题,暗中挖了一个坑。
  我哥哪知有坑,信口一答:李鸿章是李葆华他爹。
  完了完了,王延安一迭声喊道,也就我吧,换了别人,早说你俩有问题了。知道李大钊不?李大钊才是李葆华的父亲。把李大钊和李鸿章相提并论,还有没有点儿立场了?
  这两个“李”,阶级呀,路线呀,都拧着劲,的确没法排在一起,我哥不搭这个茬,转而问:谁是李葆华?
  李葆华是安徽省委第一书记。王延安的一个同学答道。
  见我们哥俩发愣,王延安哈哈大笑,他的嗓音比较怪,所以应该说,他的笑是嘎嘎大笑。看你俩紧张的,怕什么?开个玩笑。笑完丢下我们,去跟别人闲扯,好像在说一个什么事,说说争了起来,只听一个人说,吹吧你就。
  吹啥?王延安说,不信就做给你看,说完喷的一声,吐了一口痰,那痰力道很足,不往别处去,专往我们这边飞,越过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被褥,啪唧一声,钉到墙上,溅出一团花,像是一盘向日葵。受万有引力指使,痰花在墙上没呆多久,变细变长,往下坠,向日葵成了一把匕首,扎在我们头上。
  哎我说,你咋往墙上吐?我哥质问。
  没吐你被上吧?王延安嘻嘻笑。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哥喘粗气。
  我说哥们儿,王延安的同学帮腔,大家闹着玩呢,管那么多干吗?又不是你家的墙。
  他们一共四个人,又扯出李鸿章、李大钊、李葆华这三李,理也理不清,我递了个眼神给我哥,意思是算了,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李葆华是省委第一书记,这我们倒不在意,天下大乱,第几书记都可能反*,但这个李葆华他爹却不是一般人,是堂堂的李大钊,共产*的创始人之一,当年的名次好像比毛主席还靠前。
  几点了,还让不让人睡了?对面铺位有人喊,随即把教室的灯关上。
  我和刘卫东出了房门,去厕所解手。寒星点点,灯火阑珊,哥俩谁也不说话,回屋蒙头睡下。
  我的铺位靠墙,刘卫东左边挨着我,右边挨着王延安。王延安睡觉不懂得侧卧,卧如弓,而是仰面朝天,四脚八岔,还打呼噜。
  我知道我哥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哥膀大腰圆,人称“大砣”,论力气,两三个人都未必是他对手。但眼下我们的处境,用毛著里的题目说,就是《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都促使我们不能轻举妄动,因小失大。无力帮助我哥,治住安徽那帮浑小子,我心里很悲哀。
  一觉醒来,西墙上王延安制造的痰迹犹在,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主动和我们搭话。说完那个生炉子的老三,又说早饭,北京什么都好,就是这个馒头,干巴巴,太他妈难吃。顺手将吃剩下的半个馒头,朝一个铁丝纸篓瞄了瞄,仿佛那是个篮,腕子一抖,没投进,馒头在地上轱辘一圈,被门槛挡住。
  我哥不爱跟他说话,带上我,径直去天安门。刚到北京那天夜里,汽车只在天安门转了一下,车上人挤人,没看够。沈阳23中名下的四人小组,有时一起行动,有时为了避免露馅,俩俩一伙儿,分头行动。上天安门那回,有照片为证,只有我哥和我。哥俩自掏腰包,照了一张“新大北”的黑白合影。
  “新大北”是北京一家照相馆的名字,原来叫大北照相馆,现在顺应潮流,加了个“新”字。这几个字不一般,是毛泽东的亲笔手书,笔画粗硬有力,那个“大”字尤其有力,它的一捺,不像别人写的那样,只是轻轻一捺,而是一捺到底,到底了还不尽兴,又平直着扯出很远。看出来了,他写这些字的时候,一定带着极其强盛的气势。
  领袖的墨迹多金贵啊,区区一个照相馆,哪能享此殊荣?这是不久前,老人家为他年轻时的工作单位——北京大学的题词。照相馆沾光心切,将“新北大”的顺序改了一下,为己所用,与有荣焉。
  相片至今仍存在我的影集中,方方正正的规格,为老式相机所摄。摄者视角偏低,刘卫东和刘齐的目光就向下散射,仿佛在俯瞰山谷。一般俯瞰的人,气宇都比较轩昂,我们不是,我哥半张着嘴,表情有点木,我则冤着脸,不太高兴,换一句话说,比较阴郁。是不是因为什么事,我哥说了我,让我不痛快,想不起来了。
  我知道,我哥在某些方面,有点儿看不上他这个戴眼镜的窝囊弟弟。我哥的体形比我适衬,脸庞黑红,已初具男子汉规模,他的健壮臂膀可以把我的小细胳膊装在其中。咱家洗衣服,他总怕母亲累着,抢过洗衣板,咕哧咕哧狠搓,两条大长腿岔开,小板凳压得吱吱响。
  我哥认为,他比较工农,符合时代标准,而我则比较完蛋,容易变成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需要他经常用工农的“碱”来兑一兑我身上的“酸”。有一回闲聊,我说了个书面语“然而”,他白了我一眼。我没察觉,隔一会又说了个“于是”,他马上鄙夷地说:什么“鱼是”,还“虾是”、“螃蟹是”呢。他跟我像是两个砂型造出来的,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狗崽子”,他的同学可能也没这样叫过他。
  我们俯瞰,还有一个原因:哥俩站的地方是天安门的观礼台。不是离城门楼子最近,由梁思成先生设计,与天安门浑然一体的红色观礼台,而是红色观礼台前面,比较矮的那个灰色观礼台。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灰色观礼台不见了,拆除了。我们照相时还在,灰暗的矮墙上,连同后面红色观礼台的墙面上,贴满了“声讨”和“拥护”两类反着劲的大标语,跟沈阳坦克塔和北京街头见到的大体一样。贴标语的人们,感谢伟大领袖吧,感谢“中央文革”,换了别的时候,你敢拎了糨糊筒,往天安门乱贴乱涂,反了你了不成?
  照片上,我俩都穿着深色中山装,四个兜的那种,皱皱巴巴,没啥可显摆的。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每人脚上的球鞋,皆是高配通气小孔,鞋带交叉有致,烦琐整齐,虽不及军用胶鞋和皮靴时尚,毕竟是兄弟二人的最佳装备,平素舍不得用,特意穿到京城与首都大地亲近。刘卫东那双鞋的牌子叫“回力”,比我的更“派”,每只内踝处各有一枚圆形商标,上面有一个凸出的、用我哥的话说“起鼓”的白色肌肉男,仰身,向天上拉弓,状如后羿,欲射九日。
  但那时无人说羿射九日的故事。按说天无二日,嫦娥老公一口气干掉九个,留下一个冷暖适宜,属于为民造福,也合历代法统。但人们深情满怀,也谨慎有加,仍不提此传说。别说九日,哪一日都不许射,“日”已被比喻成伟大领袖,“射”字云云,想想都有犯罪感。
  天安门广场和东西长安街乃国之重地,每一座建筑,甚至每一根灯杆都显得很高级。长安街的灯杆,顶上是一嘟噜大圆灯,特有型,灯下面挂着一个长方形的音箱,用来放送节日大典所需声音。广场上的灯杆更大气,每一根都挂着两个音箱。沈阳那种灰色的高音喇叭,牵牛花形的,叫北京这个一比,太土,拿不出手。北京这个,金黄乳白,双色双响,传出的歌声格外动人——


  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
  光芒万丈。
  东风万里鲜花开放,
  红旗像大海洋。
  伟大的导师,
  英明的领袖,
  敬爱的毛主席,
  各族人民心中的太阳,
  心中的红太阳。
  万岁毛主席,
  万岁毛主席!
  万岁、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毛主席!


  这首歌不知谁写的,咋这么好听呢,尤其头两句,尤其“东风万里”四个字,让黑帮家庭的飘零子弟,顿时开阔了胸襟。东风万里,这得多大气魄啊,从东边,也就是北京站那边,往这边,经过这边,再往公主坟那边,一路吹过去,那是何等的豪迈!那也欠着距离,“里七外八”,得从沈阳到北京,来回来去好几趟,才够得上一万里,哎呀太远了,太壮观了!
  我爸单位有个记者,见了大场面不会说别的,就会说“壮观”。大家都笑他词汇贫乏,管他叫“壮观”。“壮观”手劲很大,斗我爸时把我爸脖子按出过两个大血印子。但他爱说“壮观”并没错,此情此景,搁谁都得说“壮观”。
  这首歌里,“金色的太阳”、“鲜花开放”、“红旗像大海洋”几句,同样精彩,给人以晴朗、灿烂、辽阔、芬芳的感觉,让人视听嗅三觉个个愉快。今天人们常说的“文革红海洋”一词,不知是否从“红旗像大海洋”这句歌词演化而来。
  日后,我在国内国外不同场合,多次听过这首歌。每次听都能想起,我们哥俩同去天安门的日子。那一天其实是阴天,北京上空的云彩很大,大到满天灰蒙蒙的,看不到云彩边缘。但我心中仍有阳光泼洒,合着“万岁万万岁”的音乐节奏,两个外地傻小子穿过如织的人流,在天安门前走来走去,查看哪一处仰望城头最为清晰,设想一旦参加接见,我们会被安排在什么位置。
  回程坐的是大一路公交车,天安门不停,哥俩往西走出很远,才找到一个站点。路边,贴着墙角,有许多长方形水泥盖子,边缘包着铁皮,一个个并排扣在地面。我问我哥这是什么?我哥说是下水道,我说什么下水道?我哥说下水道就是下水道,没有“什么”。我说刘卫东你信不信,这是大便用的蹲坑,平时盖严,国庆游行时才让蹲,四周挡上,不让外面看屁股。我这是乱猜,但我哥信以为真,羿射九日的球鞋赶紧挪开,不往盖子上踩。我得意起来,当弟弟的胳膊细是细,遇事还算狡猾。
  从大一路下来,要步行很长一段,才能回到什坊院。这一段灰尘极大,树上地上全是沙土,没人打扫,扫也扫不过来。路边有临时围墙,从墙缝往里看,灰尘更大,冒烟咕咚的,好似从万丈深渊腾起。当时我们并不知晓,那是兴建中的地铁一号线工地,没用21世纪通行的盾构法施工,用的是20世纪的土办法,从地面生生剖出一道又深又宽的沟壑,然后往沟里填钢筋水泥、器材设备。
  近年有一种观点认为,文革也是有成就的,国家搞了许多建设,这些建设都是后来的基础。我赞同这种说法,并愿意用地铁一号线那个裸露多年的大深沟为其举证。然后友好地补充一句:以文革之后的发展速度看,若无文革那样的折腾,中国的建设项目,会不会更多,完成得更快更好?再说基础之下犹有基础,“基础”到三皇五帝都不算完,咱光说文革这个基础,是不是有点儿浅?
  我们经过的那一段路,地面本就不宽,地铁工程令其更窄,且有一群人堵在那里,一时难以通过。靠前一看,唉,真不该靠前,真不该一看。几个红卫兵正在围攻一个小个子青年。听话音,双方都是东北人,相互认识。小个子似乎做了亏心事,连连告饶说,下次再也不敢了。
  红卫兵甲上去就是一耳光,你一个地主狗崽子,还他妈想有下一次?
  红卫兵乙从腰间抽出皮带,边打边说,叫你不老实!叫你不老实!
  那年轻人躲到哪里,皮带就落到哪里,一脚没踩稳,跌倒在地,蜷起身,个子本来就小,现在更小,满身是土,一打一冒烟。
  红卫兵丙又朝他的肚子踢了两脚:北京是啥地方,你也配?可能踢到膝盖上,硬碰硬,疼得一咧嘴,你他妈把腿伸开,伸开!
  围观者中,一个北京老头儿小声说,非法串联,暴露了。
  我胸脯子怦怦乱跳,从天安门带回来的愉快心情顿时消散,浑身瘫软无力,好像被人抽了筋。什么“东风万里,鲜花开放”,这连一百里都不到,就是这么一个骇人场面。
  那也用不着打呀,我哥说,哪儿来回哪儿不就得了?
  打?这还算轻的,老头抬脸,看着我哥的大身板子,眼神怪异,前些日子,逮住一个假冒红卫兵的,当街活活打死,派出所来人看看,啥也没说,拉火葬场炼了。
  三个打一个,算啥能耐?我哥有点儿看不过去。
  我不认为我哥应该出声,拉一下他的袖管。
  你俩也是串联的?老头问,住哪儿?
  就那边,我含糊其词。我这是跟马小飞学的。马小飞是电影《铁道卫士》里的特务,别人问他在哪儿下车,他不愿露底,虚指一下:前边。
  快回去吧,老头说,这有什么看头?
  我有点儿哆嗦,一把攥住我哥手腕,扭头便走。三个打一个你看到了,你弟挨打时,一屋子人打我一个,不也得受着?
  有本事一个对一个,我哥又冒出一句,哎你别拽,我就跟你说说怎么了?我哥眼睛瞪得溜圆。
  从公主坟左转,经过一个部队大院——可能是空军大院,可能是别的军的大院,反正不是一般大院,不知不觉,我竟丢下我哥,闷头疾行,只因脑中有怪念闪现,居然担心巡逻士兵拦路,严加盘问。前几天经过,总爱向院内投去欣羡目光,遥看各式军车进进出出,男女军人敬礼还礼。此刻哪还敢有心思张望,我的恐惧被放大再放大,不用别人上纲,自己先就代表红卫兵,代表解放军严厉质问:你这黑帮狗崽子,你哪里是在普通张望,你是在刺探军情,窥测动向。你躲过沈阳的红卫兵,躲不过北京、合肥的红卫兵,哪里的红卫兵都不是吃素的,都是你们狗崽子的天敌。
  文革以来,我最不爱听的一个词就是“狗崽子”。说我是“狗崽子”我难以推脱,但我一直认为,我这个“狗崽子”,是黑帮走资派的“狗崽子”,是先“红”后“黑”的“狗崽子”。而地富反坏右的“狗崽子”,他们“黑”的时间比我长,生下来就“黑”,彼此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见那地主后代被红卫兵打翻在地,不由自主,自然而然,想起自己被毒打的惨状,一种新的感觉生成了。却原来,我和那小个子青年竟是同类,都是一丘之貉、*治贱民。你都这个德行,这个熊样了,还想分出个高低贵贱、三六九等?就算你不敢让你哥发议论,更不敢抱住那青年,抚其伤痛,阻止殴打,你偷偷地独自一人,往深里想一想行不行?都是人,都愿意到北京串联,为啥有人来了是合法,有人来了是非法?为啥有人打人,有人挨打?
  当时的我,并没有这样想,也不会这样想,甚至不肯暴露内心的同情,暴露给外人是不敢,暴露给亲人是不愿。别说对这个青年的同情,就连我在学校挨打的细节,也羞于跟家人提及。那日我遍体鳞伤,一瘸一拐地回家,我哥一个劲追问,打人的是谁,叫啥名。我闭口不提,只求将耻辱和痛苦赶紧翻篇,忘得越干净越好。去年某一日,读一篇文章,说是历史上某次大乱,一个老太太抱着小孙子,被推到坑里等待活埋。沙土飞扬之际,小孙子说迷眼睛了,奶奶就轻轻拍他,哄着说快了,一会儿就好了。读到此处我欲哭无泪,特别理解老人当时的无助。
  还有一个词我不爱听:“老实”。“老实”本是好词,“这孩子真老实”,“他老实得像个大姑娘”,都是好话。大庆精神“三老、四严、四个一样”中的“三老”,即是“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可见上面希望的是,广大的好人老实。文革一来,改了,好人造反有理,“老实”只跟坏人配套。面对“狗崽子”,红卫兵最爱说的就是:“老实点儿!”其潜台词是你们其实并不老实,需要严加管教。
  我不喜欢“老实”,一个初中生,小水珠一滴,不足为训。多年后得知,有些大人物也不喜欢这个词,比如哲学家冯友兰先生。某日他致信领袖,很快得到回复,十分惊喜。看着看着,发现信里有句话,是让他“采取老实态度”,就不大痛快,心想到底什么才算老实态度,我又有什么不老实?
  什坊院的白炽灯泡,一如往日那样暗淡,跑了一天的年轻人躺在地铺上,有一搭无一搭,闲聊着白日里的所见所闻。天坛、北海、动物园,前门、东单、王府井,什么时候才能接见?用不了几天了。用不了几天是几天?你跟中南海通电话了?听说上一次,中央担心人太多,游起行来一走走半天,走到天安门谁也不愿动弹,就安排大家坐卡车,以为这样能快点,也没快多少,六七千辆卡车,得排多长一个车队。什么单排?三四辆车并排。车这边的看得清楚,那边的不干了,都往这边挤,这个车挤,那个车也挤,平衡保不住,差点儿翻车。
  王延安没参加议论,他用大白铁壶烧了水,倒在脸盆里。脸盆没支架可放,直接放地上,他就叉开腿,撅着屁股,哗啦哗啦洗那一头茂盛的头发,弄得青砖地面水汪汪的。洗完了,把毛巾盖在头上,男不男,女不女,倒完水回来,咣咣敲盆底。
  沈阳小伙儿,这个叫什么?他盯着我,盆里星星点点,有些芝麻粒样的小东西。
  这还不知道,虱子,我也有。
  我是问,这叫什么?王延安头上的香皂味甜腻腻的。
  虱子就叫虱子,难道还叫臭虫?
  长学问吧你就,这叫革命虫。
  革命虫?谁革命谁身上的虫子也跟着革命?
  那当然了,我们天天革命,没有干净衣服换,不长革命虫长什么?
  革命虫长你身上,革谁的命?革你自己的命?我哥插一句,你也长点儿学问,那叫寄生虫。
  寄生虫不劳而获,也能革命?我给我哥帮腔。我还想用王延安那天说过的话,反问他,你什么立场?话到嘴边咽回嗓子,立场云云,还轮不到我来发问。
  串联时期,洗浴换衣诸多不便,这种依附人身的吸血小动物趁机作妖,男的受害,女的也受害,身上被咬得奇痒无比。脸大不在乎的,说说话手伸进脖子胳肢窝,直接逮一个出来,两个拇指一挤,啪的一声指甲染了红。面矮的羞于当众扪虱,身上刺痒忍住不挠,绷也不是,蹭也不是,其状古怪,耐性可嘉。
  那时大家身上不但有虱子,还有虮子——虱卵,比小米粒还小,白白亮亮,密密麻麻,藏在内衣内裤的接缝处。我姐我妹她们女的头发长,更招虱虮。有一种叫作篦子的密齿竹梳,是刮除虮子的专用工具,一般百货店里都能买到。
  说来也怪,这种革命的寄生虫,伴陪过串联学生、插队知青、乡下大叔、城里大哥,伴陪了很长时间,近年突然一下,或者分期分批,没了,失踪了。讲卫生的人身上捉不到虱子;不讲卫生、不爱洗澡换内衣的,身上也捉不到。我南方北方,熟人生人,问了好多人,都说见不到虱子了,篦子也见不到,虱子药也见不到,农药、催熟剂、增白粉、抗生素什么的,倒是常听人提起。大约革命虫跟不上形势发展,成了一个灭绝物种?或者,它们偷偷潜伏起来——它们会不会冬眠?它们在躲避风头,耐心等待下一次的串联?
  王延安说不过我们哥俩,用手支着脑袋,转到被垛那边,跟别人瞎侃。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惹得王延安鸭子般嘎嘎大笑,笑完又像上次那样,喷儿的一声,往我们墙上吐了一口痰。
  我哥侧卧在铺上看地图,腾的一下起来:你咋还吐?愿吐往你墙上吐!
  我墙上挂衣服你看不着啊?吐一下怎么了,又没吐你身上。
  你再吐一个?
  吐一个怎么了?噗,又是一口。
  王延安的唇齿尚未复原,我哥就扑了上去,兜着他的下颌就是一拳。我们沈阳小孩都知道这个动作,称其为“电炮”,公认“电炮”比耳光高一个级别,让接受者特别没面子,而且剧痛如炮击,麻辣如过电。
  没等王延安反应,刘卫东已将他骑在胯下,扼住他的脖子,左右开弓,添了两个耳光。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见我哥打人,我热血喷涌,以往的懦弱和心虚消失殆尽。当哥哥的既然“打响了第一枪”,当弟弟的就该马上配合,绝不能袖手旁观。打人谁不会?打人和挨打还不就是一个打?
  我盯住王延安那三个合肥同学,只要他们敢上,我立刻扑过去参战,我豁出去了。
  合肥学生没有动,被我哥镇住了。
  全屋的人都惊呆了,体态,肯定还有心态,瞬间定格。
  在我哥大身板子的重压下,王延安憋紫了脸,憋黑了酒刺:你、你敢打人?双手乱抓乱捶。
  打你怎么了,革命虫!我哥松开他的脖子,去按他的手。
  你敢污蔑革命?王延安呼吸顺畅一些,骂了一句,你他妈什么出身?
  你他妈什么出身?我哥回骂,瞧你这点出息,就知道问出身,你还会点别的不?
  我家是贫农!王延安上来一股硬气,顺势一推,试图起来,身下褥子乱成一团,露出稻草垫子。见我哥没正面回答,他紧追不放,你到底什么出身?
  我哥用膝盖抵住他,大喝一声:我家是新四军!你说我什么出身?唾沫星子喷王延安一脸。
  我心头一跳,刘卫东此说太出人意料。但他并没撒谎,我爸抗战时当过随军记者,虽没拿枪杀*子,所在部队的确是新四军。我爸在新四军没待多久,那又怎样?待一天也是新四军。事后我哥说,他这是急中生智,逼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冒出这一句。他甚至有些惭愧,觉得自己是在“扔大个”,有骆驼不说牛,好像小痞子打架,互相叫号,看谁的后台更硬。
  王延安步步紧逼,我哥不可能说自己出身“黑帮”。
  “革干”同样不能说,“革干”头上的那个“革”,早已变得可疑,容易让人顺蔓摸瓜,往“黑帮”身上联系。
  不但“革干”,其他出身比如职员、店员、自由职业者、小商贩、小手工业者等等,都是些间接、暧昧的字眼儿,容易引起警惕者的探求欲望。
  唯独雇农、贫农、下中农,才具有直接、确切、终极的革命意味。
  有些父母没倒的军队和地方干部子弟,自称根红苗正,其实并没说到底。中国是农业社会,城里花样再多,根子都在乡下。我家也不例外。土改时,老家成分划的是中农,照王延安那个贫农,低了一大块。
  “新四军”三字一出,王延安没电了,瘪茄子了。登记表上这出身,那出身,还没听说有人拿新四军当出身。这个被打倒,那个被打倒,新四军好像还没倒。革命京剧《沙家浜》连说带唱,表扬的也是新四军。此三字从刘卫东口中一出,在我脑海中,我爸这个老黑帮,仿佛从批斗现场突然登上舞台,戴着高帽,挂着牌子,扯开哑嗓子,跟芦苇荡里的新四军一起哼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那一刻,我忘了愤怒,咧开嘴傻笑,笑着笑着,眼窝一热,似有液体涌出,我呼啦一下站起来,光脚窜到炉子旁,操起炉钩子,咣咣砸炉台,砸得火星四溅,煤灰飞扬。
  我哥目光一扫,那里边既有惊奇,又有赞许,嘴上却骂,你他妈来什么劲,我一个人够用!
  王延安双臂瘫软,不再扑腾,刚洗过的头发湿淋淋的,把被褥洇了一大片。他的同学缓过神,劝说,算了算了,都消消气。
  我哥起身,从北墙扯下王延安的宝贝绿上衣,去,就用它,把你刚才尿的那个,给老子擦干净。
  合肥同学忙说:好了好了,一个刘卫东,一个王延安,都是革命阵营的战友,有什么过不去的?边说边将一张报纸揉成团,去擦墙上痰迹。
  我哥随手一撇,绿上衣蒙住王延安,只听里边闷声道,新四军就新四军,动什么手啊?
  房门从外面推开,解放军排长李彦喜,和那天指挥老三生炉子的小孩进来,通知说,明天五点起床,毛主席接见。
  嗷的一声,全屋欢呼起来,盼望已久的一天,说来真就来了。
  大家的肾上腺素哗哗分泌,比今天中大彩的幸运儿还高兴。唯独王延安一人向隅,绷着脸。绷了一小会儿,不好意思再绷,面部肌肉渐渐松开,顺着一个话茬,跟旁人插了几句。


  本文选自《我的串联生活》,刘齐/著绘,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年7月。感谢刘齐先生提供部分照片并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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