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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出现了一些关于国名的新闻——先是白俄罗斯驻华大使馆将汉译国名改成“白罗斯”。几个月之后,位于巴尔干半岛的马其顿共和国也传出消息,该国将在国名之前增添前缀曰“北”,而成为“北马其顿”。这次更名,也意味着围绕“马其顿”这个历史地理名词而产生的国际纠纷,最终画上了句号。
北马其顿(原马其顿)位置
“马其顿”的遗产
大约在公元前年左右,多利安人(古希腊人主要部落之一)的一支定居巴尔干半岛中部。公元前年左右,他们开始自称马其顿人,并逐渐形成了一个王国。到了公元前5世纪,当希腊人战胜强大的波斯帝国、以雅典为首的希腊城邦势力如日中天的时候,马其顿统治者也开始效仿前者搭建起王国的上层建筑。从第10代国王亚历山大一世起,马其顿王室开始自称其祖先为伟大的希腊神话英雄赫拉克勒斯,标志着马其顿统治阶级的“希腊化”已然完成。
但是,马其顿人虽然讲希腊语,却是一个君主制国家;而在希腊人的观念里,君主制通常与“蛮族”(古希腊人对不说希腊语的外族蔑称)相关联。结果马其顿的“希腊”身份就变得颇有争议。一方面,马其顿人可以参加古代希腊奥林匹克运动会;另一方面,雅典的伟大雄辩家狄摩西尼却攻击腓力二世(马其顿国王,前-前年在位)“不仅不是一个希腊人,而且也不是希腊人的亲戚,甚至都不能说是来自一个好地方的蛮族人,而是一个马其顿害人精”。
“马其顿害人精”或许不善言辞,但绝不缺乏军事天才。正是腓力二世创建了一部划时代的战争机器——“马其顿方阵”。它由重装步兵组成,比希腊方阵更纵深、更庞大,士兵用的矛更长,方阵的两翼有轻装步兵和骑兵配合、掩护,把步兵和骑兵有机结合在一起。在腓力二世与他更为杰出的继承者——亚历山大大帝(前-前年在位)手里,“马其顿方阵”所向披靡。结果,只用了20多年的时间,马其顿就从一个默默无闻的蛮族小邦扩张成为一个当时世界上幅员最广阔的国家,其版图从地中海向东延伸到印度河。
马其顿方阵
由于亚历山大大帝深受希腊文化熏陶(他的老师是亚里士多德),在其东征期间,大批马其顿人和希腊人移居至征服领地,与当地居民交往与通婚,推动了古典历史上的“希腊化”浪潮。“通用希腊语”也成为整个中东世界的商业与文学语言。因此,马克思就说:“(古)希腊的内部极盛时期是伯里克利时代,外部极盛时期是亚历山大时代。”尽管如此,亚历山大大帝去世之后,他的庞大帝国却迅速解体。退缩回本土的马其顿王国最终在一个半世纪之后走到了尽头。昔日不可一世的马其顿方阵遭遇组织更灵活、战术更先进的罗马军团,经过4次马其顿战争(前-前年)的较量,罗马彻底将马其顿纳入自己的行省统治,古典马其顿的历史就此结束。亚历山大大帝的赫赫武功与“希腊化”时代的辉煌,也成了一份令后世民族垂涎的丰厚遗产。
罗马时代的马其顿仍旧保持了希腊文化的底色(受过教育的罗马人都希望自己掌握两种语言即拉丁语和希腊语)。到了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瘟疫”横扫东罗马全境,就连首都君士坦丁堡也未能幸免,官员在城门记录出城埋葬的尸体,数到23万时便停止继续统计,因为尸体数量太多,难以尽数??从叙利亚到色雷斯,“在收获季节里居然没有人收获谷物,城市的街道上也看不到人影”。
公元6世纪,“查士丁尼瘟疫”横扫东罗马全境
帝国的虚弱为斯拉夫人敞开了大门——“被人诅咒的斯拉夫人出现,并通过了整个希腊地区,通过塞萨利和色雷斯??他们无所畏惧地占领城市并自由地定居下来,好像这是他们的家园??”马其顿地区自不待言,南下的斯拉夫人甚至一直深入到希腊腹地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当时有人哀叹,“整个国家业已斯拉夫化了,成了一个蛮族国家”。虽然自此之后,“希腊正教和希腊语言使希腊人收复了他们失去了的阵地”;但从血统上来说,同化了斯拉夫人的“希腊人”,与永远定居在马其顿并保存了自己语言的南部斯拉夫人之间,并不存在一条将两者截然分开的鸿沟。
“夹缝中的“马其顿”
从公元7世纪算起,南部斯拉夫人与希腊人在马其顿地区的混居持续了12个世纪以上,就连奥斯曼帝国的征服也没有动摇这一局面。乡民们用希腊语做东正教礼拜,在生活中仍然说斯拉夫方言。希腊因此对此耿耿于怀:“如果不是大多数人口是文盲,马其顿人可能已经完全希腊化了。”反过来,对于乡民们“简直是被反保加利亚的神职人员利用”,保加利亚同样因为“乡村民众的冷漠感到很烦恼”。只有乡民自己无所谓,“我们都是基督徒——你说的希腊人或保加利亚人是什么意思呢?”
在民族主义浪潮席卷欧洲的时刻,这样一块尚无明确民族意识的土地不可避免地沦为周边民族“想象的共同体”的一部分。用“群狼环伺”来形容当时的马其顿毫不为过。在南方,从奥斯曼帝国独立的希腊立即萌发“伟大理想”,意欲重建拜占庭(东罗马)帝国,既然马其顿当地人属于希腊教会,所以他们是“说斯拉夫土语的希腊人”。在北方,以贝尔格莱德为首都的塞尔维亚国家建立之后,就将尚在土耳其统治下的马其顿视为“南部塞尔维亚”;在其看来,斯蒂芬·杜尚大帝(-年在位)正是在马其顿的斯科普里加冕,并从这里统治塞尔维亚帝国。东方的保加利亚人在语言方面提出的论据显得更为有力:保加利亚语与马其顿土语同属南部斯拉夫语的东支,比起塞尔维亚语距离更近。甚至在西方,阿尔巴尼亚人也以巴尔干半岛的古老居民(伊利里亚人)直系后裔自居,毫不犹豫地将马其顿的西部划入了梦想中的“大阿尔巴尼亚”范围之内。
第一次巴尔干战争前巴尔干半岛形势图
于是,在出于各种利己动机进行的普查中,马其顿的人口构成沦为看客眼中的笑柄。年,塞尔维亚宣布,马其顿有万塞尔维亚人,20万希腊人、23万土耳其人和5.7万保加利亚人;翌年,保加利亚针锋相对地宣布在马其顿只发现了名塞尔维亚人,保加利亚人则多达万,此外还有70余万希腊人和土耳其人;希腊方面同样不甘示弱,他们的统计显示马其顿有希腊人66万,斯拉夫人46万,土耳其人57万,总人口比塞尔维亚和保加利亚的统计数据竟少了一百万人之多。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些统计中,马其顿偏偏没有“马其顿人”的存在。尽管年成立的“马其顿内部革命组织”已经发出了“马其顿属于马其顿人”的微弱声音。
奥斯曼帝国对于马其顿的长期统治在-年的巴尔干战争之后宣告结束。土耳其人滚蛋了,马其顿却没有获得自由。战后的马其顿被划为三部分,皮林山区一带归保加利亚,称皮林马其顿,面积仅0.8万平方公里;皮林马其顿与阿尔巴尼亚之间的部分归塞尔维亚,称瓦尔达尔马其顿,面积2.6万平方公里;这两个“马其顿”以南至爱琴海的土地则并入希腊,称爱琴马其顿,面积3.4万平方公里。历史上的马其顿地区从此分属三国。在属于希腊的那部分马其顿领土上,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与土耳其进行的人口交换,超过万的小亚细亚希腊人被安置于此,令当地希腊族人口比例从年的43%,上升到年的89%,在多年之后重新变成了主体民族。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铁托做出了最后一次统一三个“马其顿”的尝试。一方面,年8月2日,南斯拉夫共产*抛弃了大塞尔维亚主义的成见,建立了一个以斯科普里为首都的马其顿人民共和国,作为南斯拉夫联邦的一个成员国。这标志着马其顿作为一个民族的存在得到正式承认。年,标准马其顿书面语创制出来并得到推广。另一方面,年6月,保加利亚领导人季米特洛夫告诉南斯拉夫大使,保加利亚准备将皮林马其顿割让给马其顿人民共和国,作为南保两国合并建立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南(部)斯拉夫(人)”国家进程的一部分。至于将希腊的爱琴马其顿并入马其顿人民共和国则是铁托的最终目标,苏联领导人斯大林一度也为其背书:“萨洛尼卡(爱琴马其顿的最大城市)曾是一个斯拉夫人的城市。”但随着冷战爆发与苏南交恶,美好蓝图顿成浮云,马其顿地区的分裂局面持续至今。
第二次巴尔干战争后分割马其顿
谁的“马其顿”
在冷战时期,希腊在国内有马其顿大区;南斯拉夫有马其顿共和国;保加利亚则选择与“马其顿”切割,“没有任何领土要求”;其境内没有马其顿人,他们都是保加利亚人。虽然处置各有不同,大体相安无事。直到20世纪90年代,“马其顿”问题才突然重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这是因为“南斯拉夫”走到了尽头。年5月29日,就在贝尔格莱德红星队在冠军杯决赛战胜法国马赛队登上欧洲足球之巅的同一天,克罗地亚总统图季曼宣布本国“不再属于统一的联邦国家”。一个月后,克罗地亚与斯洛文尼亚同时独立,揭开了南斯拉夫解体的序幕。年9月,马其顿在一场全民公决之后也宣告独立。
贝尔格莱德红星队赢得了欧冠冠军,图片来源:ljupkptrov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