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游客对威尼斯看法都是这样,提到威尼斯只有一个“挤”字,以为佛罗伦萨和罗马才是有文化的地方。当然我和他们不一样。
算算看吧:按正常走路速度,威尼斯六区里每一区的小街小巷起码得花两天时间才能逛个七七八八,这还不算各种建筑内部花的时间。若加上建筑内部,那么多值得看的教堂、宫殿、博物馆只能选择性地看一部分,每个区就算用一天时间,六个区走下来得要18天。
然后呢,几个主要离岛一天是游不完的,就算两天吧,乘水巴周游列岛,囫囵吞枣。这样总共是20天。
若在电影节、双年展那时来威尼斯,电影节要看12天左右,双年展两个主场各一天,再用两天挑挑拣拣看主场以外的展览——总计36天。
假如再从威尼斯出发去大陆上威尼托大区的城镇,像帕多瓦、维琴察、维罗纳这几个主要城市加起来起码要三天,其他次要的点全都忽略不计,一共是39天。
如果还想去稍远一点的山区,少说也要三天。林林总总,一共42天,六周时间。
在威尼斯水路集市。
我从没在威尼斯连续呆满六周那么久。每年夏季末尾必去一趟威尼斯,以看电影为主,住两三周,从八月底到九月中。每天起早乘水巴赶去丽都岛报到,通勤上班一样,看一天电影,晚上乘电影节专线水巴MC线回去,比上班还积极。
冬天去威尼斯,节奏、心境都跟夏天不一样。所谓急景凋年,“凋年”是说这一年快过完了,“急景”指白昼又短又快。下午三四点钟时站在大运河边仰看天色、俯观水中倒影,色调变化会让你体会到那种“急”,那种“凋”。往往三点半以后阳光就渐渐从屋顶上撤走,四点过后一切景物都像卸妆一样掉了颜色。但这一刻其实也有它的美妙,自带一种神秘感。
黄昏时分,青黄不接的时段,西方人形容为“狗狼时分”,意思是暮色苍茫,眼睛分不清狗和狼。我喜欢四点钟过后从跣足桥堍沿着河岸街走到圣吉亚拉运河去看“运人机器”,这个区域是威尼斯最西端、最功能化、让人觉得很没有审美价值的地段,墨索里尼搞现代化建设拆毁了大批古建筑,不过也是威尼斯最有改造潜力的一个区域。开往邮轮码头的高架轻轨列车就很有意思,起了个英文名字叫“运人机器”(PeopleMover),名词解释当名字用。
“运人机器”是环保的电动高架单轨缆车,跨越威尼斯西陲大河圣吉亚拉运河,连接罗马广场、海运码头、邮轮码头和特隆克托停车场。
看暮色中的“运人机器”从头顶呼啸而过,最好的角度是站在“河曲旁的圣安德烈堂”广场上。圣安德烈教堂本身是一座好看的哥特式教堂,圣吉亚拉运河流经教堂时拐了个弯,故有“河曲”之名。我觉得威尼斯当代建筑主要看三个地方:安藤忠雄改造的海关美术馆、卡拉特拉瓦设计的大运河第四桥和这个“运人机器”高架铁路。
威尼斯这一角,驳杂而有趣,有纷乱的汽车总站罗马广场、作医院、修道院改成的兵营、废弃的卷烟厂,以及未来主义的“运人机器”。
古时候经常发生凶杀案的“割喉桥”(PontedeiSquartai)和处决犯人的拉特桥(PontedelaLate)也在不远处,曾有一个阿尔巴尼亚凶犯在拉特桥上被刽子手砍掉双手后还试图最后一次吻他妻子,目的是咬掉她鼻子——那女人向官府告发了他。
威尼斯城内圣吉亚拉运河上的船夫。
有一年冬天,我带一只在四川茂县买的搪瓷茶缸去威尼斯,每天晚上拿它来喝红酒。玻璃杯带在路上怕打碎,印着红“囍”的搪瓷杯更实用。
“狗狼时分”,看够了“运人机器”后,就坐水巴去木筏码头市场买瓶酒,买点面包、下酒菜带回旅馆独酌。四五年陈的Barolo不到二十块一瓶,很好的Brunello三十出头,可我嫌贵,两三块钱威尼托产区(尽量支持“本土膳食主义”,毕竟Barolo产区皮埃蒙特和Brunello的托斯卡纳都远)的赤霞珠、梅洛就能满足我,往往也有DOC法定产区品质认证。
下酒菜很简单,一份沙拉外加一百克帕尔玛或圣丹尼尔火腿,请店员在机器上片得极薄,用两张油纸,一衬一垫,再以锡纸封好。沙拉常买一种威尼斯本地菜园出产的芝麻菜(也是“本土膳食主义”),拌点橄榄油就好,不放黑醋。芝麻菜包装袋上有句广告:“威尼斯不仅是一个城市,也是一个概念,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概念!”还是意英对照。每次拆包装袋都觉得威尼斯你好懂得宣传自己。想到潟湖潮汐里岌岌可危的威尼斯居然还有农业,也令人称奇。
午饭都习惯下馆子。在威尼斯应该吃地道威尼斯菜“奇刻提”(cicchetti),就是威尼斯式小吃,和西班牙的tapas类似,两三样配一杯酒、几片面包就是不错的一餐。胃口好的话会点个“奇刻提”拼盘。
我喜欢芦荡区的一家馆子,他家的“奇刻提”拼盘由五个小份拼成,五种不同的鱼调味方式都不同,三文鱼用切片鲜橙去腻,鳗鱼则用半腌过的橄榄,凉拌鳕鱼口感最好,凤尾鱼稍逊。中间是威尼斯经典前菜“酸汁沙丁鱼”,油醋腌渍的洋葱加柠檬汁和香料调出特殊酸甜味道。五个小份“奇刻提”各有个性,没有主角配角之分,是一台让人印象深刻的群戏。
值得一提的是餐厅中央立着一根中世纪石柱,目测是十世纪到十二三世纪古物。吃饭时陆续进来几拨一看就是当地人的中老年男子,并不坐下吃饭,只点杯酒,站玻璃柜台边自饮,外衣也不脱,喝完给两三块钱硬币就走。可见这家店虽然年年被写进米其林指南,至今不改小酒馆(osteria)本色。
威尼斯特色贡多拉船正在带着客人参观。
有一次,在城堡区维瓦尔第故居楼下酒馆吃午饭,那是叹息桥背后的黄金地段,座位拥挤,右舍一对法国小情侣,热恋中,一边吃饭还各伸出一只手在饭桌中间互握。
左邻是个须发皆白老者,和我一样孤身一人,但光喝不吃,我坐下时他面前红酒还有半杯,我埋单时他在喝第二杯(也许第N杯)。他用意大利语叫服务生埋单:“Ilconto.”手上有本口袋书,像是外语小词典——波兰人?捷克人?我只能乱猜。小词典字太小,看不清。再过一些年我也就这样了,我想着,哪怕须发皆白也要找机会再来威尼斯,哪怕老得没有胃口只能喝酒,我要像他一样用意大利语对侍者说“埋单”。
冬天是残酷的季节。各个广场显眼处都贴出本城逝者讣告,夹在花花绿绿的墙头广告中间,触目惊心。威尼斯大概比别处更偏老龄化一些,冬天成了死亡高发季节。讣告的格式都相似,焦点是一张半身照片——微笑着,凝固的微笑凝固在纸上。照片下印一个大写的名字,写上岁数,76或85,总是生年不满百。有的隐去年龄——女性死者,人都没有了还像生前一样岁数保密。下面几行大概是亲友悼词和葬礼讯息,某某教堂名字,日期时间,底下留了联系电话。
有一次,我站着研究墙上的讣告,旁边一个戴眼镜的老头在读另一份讣告,读得聚精会神。照片上也是一个戴眼镜的老头,两人也许认识。老人看了一会儿,把手伸进镜片里去擦眼睛。
圣马可广场外的小商贩们。
那年冬天威尼斯爆发了一场无声的抗议运动。一连几天,我在圣波罗区散步时看到一些新刷的路标被人涂黑了几个字母,大概新标志上单词拼写是按标准意大利语写的,比如假发桥这个地名,“假发”Parrucchetta威尼斯习惯简化为Parucheta,少写三个双拼字母,新标志PontedelParrucchetta让某些当地人不爽,愤起泼墨,涂掉一个r一个c一个t,据说泼墨人都在夜间行动。
“行*区”这个词本来是Sestiere,威尼斯人习惯吃掉尾音e写作Sestier,“圣十字区”本来应该写成“SestieredeS.Croce”,威尼斯方言偏要把“十字架”(Croce)咬着舌头念成“Crose”,“克罗切”成了“克罗塞”,我觉得还是标准意大利语发音好听,但威尼斯人就是要保卫母语。从大陆过来的意大利人看了肯定觉得威尼斯满街尽是错别字。在被泼墨的路标上,我看到两股力量的斗争,一是强调标准化、规范化的国家行*意志,另一种是顽固的本土传统,不容强权侵犯。
双写字母的问题,让我想到阿兰·德波顿的《旅行的艺术》。他说每次去荷兰,在阿姆斯特丹下飞机后见到机场指示牌上“到达”(Aankomst)这个单词里双写的字母a就会感觉到一种异国情调,从而心生旅行的愉悦。这点我也有同感。虽然不懂荷兰文,但因为荷兰语很多词的写法接近德语,我能猜得出来,像Aankomst就很接近德文的“到达”Ankunft,猜出意思的一瞬间就会感到愉快。
德波顿还说,荷兰文“出口”一词Uitgang中u和i连在一起的写法也是英语里不会发生的,和并置的字母a一样让他察觉到异国情调。
我有一次去南非,坐在机场大巴上看到车窗上写着“Nooduitgang”,猜到这个词大概是“紧急出口”的意思,也莫名高兴,它跟德文的“紧急出口”Notausgang长得像,但两个字母o双写,u连着i,都那么的像荷兰语。从前南非的白人统治者布尔人确是荷兰裔。
威尼斯人如此痛恨双写字母,让我觉得好玩。后来几次重返威尼斯,都注意观察路牌标志,发现那些一度被硬性意大利标准化的拼写基本上都恢复了威尼斯拼写法。看来愤怒的泼墨抗议起到了作用,一场文字战争平息了。算你赢了,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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