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瓦列里·约西波夫
翻译:胡云
《东方历史评论》
为了更深刻地理解沙拉莫夫和他的《科雷马故事》,首先要明白“真实”二字在俄罗斯民间具有多么重大的意义。真正的真实在于没有一句谎言,人只述说他亲历目睹的事情。人书写这种痛苦的真实,注定历经劫难。
这些劫难,他必须面无愧色,傲然以对,没有任何私心,准备为说出真实而献身……整个俄罗斯文学,正构建在这一道德理想的基础上。这个理想来自世纪的深处,来自基督受难圣徒的生活。首位俄罗斯作家,东正教大司祭阿瓦库姆(17世纪),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被火刑处死。生活在另一文化时代的普希金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实际上也体现了同样的道德理想。20世纪不少作家、诗人,信奉的观点有时各不相同,在生活和创作中,都在不同程度上探究过基督教苦行者自我牺牲精神的特点。在从亚·勃洛克、奥·曼德尔施塔姆到安·普拉东诺夫、鲍·帕斯捷尔纳克等艺术巨擘身上,我们也能发现说真话的忘我精神。
《科雷马故事》俄文版
《科雷马故事》英文版
了解了这一切,俄罗斯的读者今天越来越能理解,瓦尔拉姆·沙拉莫夫,作为一个人,一个作家,一生的建树无与伦比。
他遭遇的苦难难以胜数。俄罗斯没有一个作家被囚禁达二十年之久。没有一个作家的作品被如此长久地封杀:沙拉莫夫创作的《科雷马故事》,在他生前没有问世,只是到了年代末的“改革”时期,才开始在苏联出版。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沙拉莫夫也并不走运:他的身影被一些更轰动,因而更受欢迎,更具“公关”性的名字所遮蔽,首先就是亚·索尔仁尼琴的名字。直到最近几年,俄国社会,以及西方,才开始越来越理解到:沙拉莫夫是一位比索尔仁尼琴深刻得多的作家。在~年代苏美“冷战”中,他表现出的道德榜样,比索尔仁尼琴更当之无愧。在当代的俄罗斯,这种见解还不为官方所认同,但是正在形成共识,因为在广大的社会—文学圈中,包括在出版界和互联网,《古拉格群岛》的作者,其活动越来越受到“批判性”的评价;而对沙拉莫夫其人和作品,景仰的人不仅固定,而且越来越多。
引起对社会主义生活体制不满,以及继而发生年苏联解体的社会变革,在许多方面与文学和历史中“劳改营题材”相关联。在这一点上,亚·索尔仁尼琴的书和他的*治行为,起了不小的作用。众所周知,他最初的成名,有赖于颇具才华的中篇小说《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由于《新世界》杂志编辑亚·特瓦尔多夫斯基倾力相助,这篇小说于年发表,而特瓦尔多夫斯基对尼·谢·赫鲁晓夫是具有影响力的。此后,索尔仁尼琴甚至被提名获得列宁奖金。年末,《古拉格群岛》于法国首次发表,然后在许多国家一版再版,这为他带来了最高的世界声誉。许多西方读者强调,这本书为他们揭开了苏联生活“真正的真实”。值得提醒的是,年8月5日,美国报纸《华尔街日报》就索尔仁尼琴去世写了一篇文章,对他的活动作了一个总结:“……其实,整个苏联就是一座集中营。索尔仁尼琴以《古拉格群岛》命名的有关苏联监狱史的纪念碑式著作,于年在巴黎出版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任何一个严肃的人,再也无法去为斯大林的罪恶,为共产zhuanzhi主义制度灭绝人性的恶行辩解。书中提供的文献证明,*治干部们的双手沾满了六千万牺牲者的鲜血。苏联共产主义的本质被揭露无余,那就是奴役、恐怖和帝国主义”。此文标题所用的字眼也颇能说明问题:《索尔仁尼琴体现的真理与意志强化了西方,并助其在‘冷战’中获胜……》
与此同时,索尔仁尼琴的书刚一问世,许多历史学者及一般思想健全的人,便从中看到,在与事实相符的(从昔日囚犯所写的种种回忆录中摘引的)描写中,却有大量见证作者倾向性的牵强附会、夸大其词之处。如“六千万”(索尔仁尼琴称是六千六百七十万)这一数字就被他几乎拔高了五倍,同时将战争死亡者、因饥饿和疾病而死的人,以及*治犯和刑事犯(后者占了劳改营人数的大约三分之二)混为一谈。
《古拉格群岛》一书在“改革”时期出版(此书于年先在《新世界》杂志刊载,然后发行千百万册),并未受到多少认真的评论。年,俄罗斯新*权热烈欢迎索尔仁尼琴从美国返回祖国,并赠予他莫斯科郊外很大一片土地,这位百万富翁作家便在那里筑起了自己封闭的“庄园”。此事绝非偶然。所有这些奇异的变态,都曾不止一次地在俄罗斯报刊上展开讨论,然而直到今天,仍无法动摇在自由圈子里形成的索尔仁尼琴的文学权威。年,他获得了诺贝尔奖。
索尔仁尼琴
与此同时,所有这些年,几十年间,索尔仁尼琴却有一个无可调和的文学和思想上的对手。这人的思想一直无人了解。他就是瓦尔拉姆·沙拉莫夫。他不能接受索尔仁尼琴的创作和观点。有关的详细情况都收在他的记事本中,这些记事本于年代后期由他的继承人伊·西罗京斯卡娅首次出版,然后收入了他的文集的最后几种版本(年和年版)。现在,这些思想与事实都已经被广泛接受,使我们能按新的方式看待俄罗斯的文学状况,以及沙拉莫夫在其中所起的作用。
沙拉莫夫比索尔仁尼琴年长十岁,属于俄国知识分子的社会主义理想培养出来的一代人。他长大成人的年代,正是苏联实行新经济*策的年代,而在文化领域,则适逢舆论与创作自由的时期。沙拉莫夫从沃洛格达来到莫斯科上大学,先在工厂里工作,参加工农扫盲活动。他对文学有很大的兴趣,参加马雅可夫斯基及其他颇受拥戴的诗人的诗歌晚会。沙拉莫夫与他的所有同龄人一样,极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