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茫茫黑海里的金钥匙(节选)
◎铁穆尔(裕固族)
在马马耶夫山冈那边……
“河谷里的笨蛋们,让我去马马耶夫山冈吧……”
不知是源自一个梦,还是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或是一部二战电影中有人在这样喊。“马马耶夫”这个名字在我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当然那一年我去俄罗斯并不是因为马马耶夫这个名字才去的。
马马耶夫这个俄罗斯化的名字,其实来源于成吉思汗的长子术赤和拔都汗的后裔马麦汗。马麦是金帐汗国的贵族。从他的时代开始,金帐汗国日益式微。马马耶夫山冈在蒙古语中叫做“马麦汗·套勒海”,意为马麦汗的山冈。这个名字体现了不同族群的语词交汇融合。年秋,我们从莫斯科到了伏尔加格勒,伏尔加格勒曾一度被叫做察里津和斯大林格勒。汽车驶出伏尔加格勒后,卡尔梅克蒙古学者热尼亚带我们到了伏尔加河畔的马马耶夫山冈。对于世界屋脊青藏高原的高山大河中成长的我来说,俄罗斯的马马耶夫山冈只是一个在东欧平原上常见的普普通通的低矮山冈,是我的族人叫做“皋图勒”的那种地形。这个小山冈据说是古代蒙古-突厥人的坟墓形成,我觉得形成时间也许更早。就因为成吉思汗后裔马麦汗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使这个山冈有了大名,使它象征着最坚强最勇敢的战斗。而对于内亚游牧族群的后裔如我辈的眼中,南俄罗斯草原、伏尔加格勒、马马耶夫山冈只是亚欧大草原的西端而已,是草原游牧人的旧地,是我们的祖辈自由自在放牧的家园。
平缓的马马耶夫山冈上85米高的“祖国母亲在呼唤”雕像,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非宗教或神话雕像。苍天在垂泪,母亲在挥剑呐喊。
热尼亚和我并肩走在山冈上,他指着母亲雕像对我说:“eikinotohktodana.”他用伏尔加河畔的蒙古语方言说的这句话,可以译为“祖国母亲在呼唤”,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一场生死攸关的惨烈战役的纪念。马马耶夫山冈是斯大林格勒战役的主战场,因为控制了这里就可以控制斯大林格勒和伏尔加河运输线。年夏天到年冬天,在这里的一系列战役中双方死难估计约两百万人。我们在马马耶夫山冈下的红军纪念碑广场徘徊,在风中瞭望斯大林格勒市和伏尔加河。
“eikinotohktodana.”
在俄军中服过兵役,在欧洲和亚洲几个国度游历的卡尔梅克蒙古学者,见多识广老辣之极。听着卡尔梅克朋友们俄语和蒙古语的交谈声,我在想无论是古代历史上的悲剧可汗马麦,还是年的斯大林格勒战役,地球上,另一个类型的战争自有了人类以后从来就没有停止,那就是——语词的战争。
我和ANUU站在石头上,把白色的哈达扔在水面上,献给了伏尔加河。我们乘坐的汽车一直向南奔驰在秋天的原野上,这里是伏尔加河以西,黑海以东,高加索以北的原野。进入俄罗斯联邦卡尔梅克共和国境内后,从车窗里看着卡尔梅克蒙古人的房子、畜圈、牛羊。平坦、辽阔一如蒙古高原。
在卡尔梅克人孟克和瓦丽亚夫妇家,在巴兹尔和维拉等朋友家中,除了奶茶和羊肉外,都是俄式西餐。伏特加、威士忌,还有各种红酒。在卡尔梅克的许多次宴会和交往中,亚欧大草原的话题,熟悉的语词和伏尔加河的风一起灌入耳膜,令人遐想。
伏尔加河口的城市阿斯特拉罕,列宁的祖母便是这里的卡尔梅克人。当年土尔扈特蒙古的和鄂尔勒克汗带骑兵围攻这个里海北岸的城市,围了几个月没有攻下来。因为当时城中的火器太猛烈。关于卡尔梅克蒙古人的古代和现代的历史书籍不少,我没有必要在此赘言。
瞧,阿特拉斯罕古城中的公园里,表演俄罗斯古风的俄罗斯人围成一圈在唱歌。唱歌的姑娘们,鲜艳的服装,拉手风琴的男人,精致的马车。我还在阿斯特拉罕的博物馆里看到了一个木制的奶桶,这是塔塔尔或巴什基尔牧人的用具,这个奶桶和我母亲用过的打酥油的奶桶一模一样……
最让我们久久回味的是埃利斯塔市郊外的一个巨大的黑色雕塑,那是纪念卡尔梅克蒙古人流放西伯利亚的历史。黑色熔岩般的巨型雕塑,悲鸣的马、火车、森林、寒冷、饥饿和死难……多难而伟大的人民,这个“人民”已经不仅仅是被流放西伯利亚的卡尔梅克蒙古人,而是20世纪地球上所有苦难的人民。这个雕塑上刻着20世纪惨烈苦难的全部特征。伟大、阴郁、受难,为了在痛苦的大地上实现理想而受难……
卡尔梅克女学者达尔玛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曾多次去印度朝圣,聆听喇嘛的讲经。她给我们讲述了年12月的卡尔梅克,苏德战争最激烈最残酷的时期,年轻人大多都在各个战场上的红军部队中战斗,他们的父母们却被定为“有罪的民族”“法西斯的走狗”,流放在西伯利亚。被流放的大多是妇女、老人和儿童。
牛羊在哀叫/孤儿寡母和年迈的爷爷在哭泣/火车在伏尔加河边飞驰/人们被押送往西伯利亚……(斯·马祖尔克维奇《年12月28日》)
卡尔梅克人被押上列车后,他们的狗在后面追赶着列车,一直追着,直到累死在铁轨上。卡尔梅克老人、妇女和儿童们挤在寒冷肮脏的货运车厢里。每天,都有母亲们在已经死亡的婴儿旁边哭泣,到处是冻僵的尸体。他们成群地死于寒冷、饥饿或疾病。他们被流放在西伯利亚最寒冷的地区整整十三年,他们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阿尔泰边疆区,鄂木斯克,雅库特,萨哈林……没有食物,炊具和房屋,有的人被押着关进牲畜棚,他们用偷偷藏在身上的首饰等值钱的东西换点食物和炊具,但是仍然饿死冻死病死许多人。父母死了,姐妹兄弟死了,因冰冻的地面根本没有办法挖开,他们就把亲人的尸体匆匆埋进积雪里,春天雪化时尸体又露出在地面上,春汛泛滥时,河水把尸体又冲了上来,还有那些女孩的尸体,长长的头发还是像活着的时候那么漆黑柔软。活着的人又牵着牲畜驮着那些尸体去埋进土里。那个泰加森林至今仍然叫“卡尔梅克森林”,因为有太多的卡尔梅克蒙古人死在这里。
年1月到2月,在前线和德国人浴血奋战的卡尔梅克红军战士和军官,纷纷被召回,被押送到了乌拉尔的建筑工地,当战士们得知自己的家属也被当作“法西斯的走狗”流放到了西伯利亚时,绝望和悲伤使“即使是最勇敢的战士也垂下了头”。有些战士从建筑工地幸运地逃脱后又返回了正在激战的前线,去战斗去牺牲,好一个草原民族的血性。更多的红军战士在各地的建筑工地或古拉格被折磨死去,在科雷马,在西伯利亚,在北冰洋沿岸无数的古拉格集中营像牲畜一样死去。卡尔梅克诗人卡良桑吉就曾在科雷马集中营服刑,也就是著名的集中营作家瓦尔兰·沙拉莫夫服刑的地方。
这个悲剧一直延续到了年,苏共二十大后,被流放的卡尔梅克等族群被平反,幸存的人们陆续返回了支离破碎的家园。自治共和国也陆续恢复。但那些被折磨死去的人们呢?那一个个被摧残被蹂躏的灵*呢?那一个个被丢弃在无名荒原上的骸骨呢?
就是从那个时代起,卡尔梅克蒙古人开始大规模使用俄语名字和俄文。达尔玛说,如果说卡尔梅克蒙古文化是珍宝的话,那么西部蒙古地区通用的托忒蒙古文就是金钥匙,而如今这把金钥匙被扔进了茫茫的黑海里,因为周围多是使用俄语的人,卡尔梅克蒙古语词汇渐渐显得贫乏。她说现在急需编纂一部高水平《卡尔梅克蒙古-喀尔喀蒙古-俄罗斯语大词典》,他们正在编纂卡尔梅克文献的辞典,就是要让民众去用文献中那些丰富的语词。人类有多少文明就这样失落了,像那个被扔进黑海里的金钥匙。
在俄罗斯联邦卡尔梅克共和国首府埃利斯塔召开的学术会议上,大多数学者用俄语发言,其次是英语,用卡尔梅克蒙古语发言的很少,卡尔梅克蒙古语只限于会议祝辞等仪式。在卡尔梅克小学里,年迈的卡尔梅克老奶奶在认真教孩子们本族语言和习俗,举止大方气度非凡的孩子们在学习和表演中,也是极为投入而认真的。在英雄史诗《江格尔》研究专家的后裔家中,穿着蓝色卡尔梅克蒙古袍的老奶奶用温厚的手拉我过去看她的舅舅奥其尔先生——已故的史诗《江格尔》专家,他曾在斯大林时期多次被捕入狱,最后是在她和她妈妈的照顾下去世。在她家佛龛前,她拿出珍藏的旗帜苏鲁锭放在我们几个人的头顶上举行了仪式,并念诵着卡尔梅克蒙古语的祈祷语词祝福了我们。
伏尔加河畔使用蒙古语的族群——卡尔梅克蒙古人对自己语言文化怀有深沉的感情,他们在欧洲强大族群中顽强挣扎。他们在年的大规模流放和逮捕中,在东欧土地上用自己的语言在创造奇迹,这就是永远不会停止的语词的战争和语词的融合。语词间的战争和融合往往是不同的文明或冲突或融合的最主要部分。
无论是在莫斯科和彼得堡工作和学习的卡尔梅克蒙古人、布里亚特蒙古人、喀尔喀蒙古人,还是在那里的哈萨克人、塔塔尔人、吉尔吉斯人和巴什基尔人,还有高加索诸族以及其他许多的族群,我能感觉到他们都有自己强大的灵*和坚强的自信。
在俄语的海洋中。几十万人使用的卡尔梅克蒙古语在战斗在融合在高歌在欢笑,卡尔梅克人珍视自己的古代的风物。
呵!久违了的关键词
在埃利斯塔市,ANUU介绍我认识了几个从中国新疆迁居俄罗斯联邦卡尔梅克共和国的蒙古人,乌兰巴雅尔和乌图娜生夫妇,那木吉勒和孟根夫妇等人。我们去埃利斯塔郊外的原野上,到英年早逝的新疆伊犁籍蒙古学者绰罗斯·额尔敦巴雅尔的坟墓拜访。木制的墓碑已经被南俄罗斯草原夏天的烈日晒成了咖啡色,我们在他的墓碑上拴了一条蓝色的哈达,祭洒了伏特加,愿他的灵*在这长满羽毛草的广阔原野上安息。
在宴席上,卡尔梅克人长长的颂词开始了,接着开始喝伏特加和各种红酒果酒。卡尔梅克人比我们尧熬尔人更多地记住了自己的诗歌。在卡尔梅克共和国国立大学,ANUU用蒙古语介绍了尧熬尔,西喇尧熬尔,远在青藏高原边缘的祁连山等。对许多卡尔梅克人来说,他们是第一次听到游牧的尧熬尔人。
“这位是尧熬尔……”
接着是惊讶、善意和好奇的目光,好像是似曾相识在千年以前。古代的突厥语蒙古语和通古斯语,神圣的鄂尔浑河于都斤山……
还是不必追溯太远。就是自匈奴时代,自从冒顿单于的五色骑兵集团军以后,自铁猴年()的大雪后,我们曾轮回了多少次。我们积淀了多少歌哭,多少动人心弦的故事,多少次死里逃生……
我们的那些基于血液的浪漫华丽的语言,那些驾驭着人们全部心灵和感情的语词,这一切不仅变成了俚俗方言,而且语词渐渐贫瘠和浅薄。
有谁还记得那些关键词呢?如“尧熬尔”,如“博格达汗”“金格斯汗”如“兀鲁斯”“汗腾格里”“于都斤额客”“额客瑙套格”……
对于这些我在祁连山下的原野上,在那座烟熏雨淋的黑帐篷里喊哑了嗓子的关键词,远在伏尔加河畔的卡尔梅克人是熟悉的,中亚细亚的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是熟悉的。祖辈留给我们的语词,告诉了我生活在亚欧大草原上的人们内在联系的奥秘。
另一部分语词却在膨胀和扩展,成千上万种语词被吞噬。
在卡尔梅克,以各个部落固有名称自称的四卫拉特蒙古人在三百年前迁居伏尔加河时并不自称“卡尔梅克”,就像半个世纪前尧熬尔人并不自称裕固。
无论是小小的游牧族群尧熬尔人还是卡尔梅克蒙古人,他们都是在内亚草原游牧的阿尔泰语系的族群,他们都生活在欧亚大草原的最前沿,一个在东欧伏尔加河畔草原上,一个在亚洲中部的青藏高原边缘山中。一个在东一个在西。生存环境是天地之别,历史经历也不可同日而语。但在语词的战争中有一点是相似的。
语词的战争和融合在人类有了灵*、舌头和耳朵后就开始了。我从生下来就置身在语词的战争中。
在马马耶夫山冈那边,在多瑙河,从飞着白色海鸥的伏尔加河到秃鹫展翅的祁连山,在西伯利亚,在各个大洋大洲……语词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
如今的卡尔梅克草原就是公元前的萨尔马提草原,是匈奴王阿提拉的战场,是术赤的后裔金帐汗国马麦汗的战场,是十六世纪卫拉特蒙古人的草原,是二十世纪中叶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苏德战场。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历史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
卡尔梅克的夜深沉无比,我在梦中呼喊着天上的星星,我的梦呓略加删节和修饰就像一首摇滚歌谣:
玛勒奇奥登——牧人之星。/道伦布尔汗——七神。/阿勒腾嘎达斯——金钉。/浩日软玛日勒——三只母鹿。/星星上有乌托邦吗?/星星能为地球上的众生伸张正义吗?/星星能救人类吗?/星星就是仁爱和平吗?…………
人的语词神的语词魔*的语词都在我的头顶呼啸,不停地穿越这个世界。语词从嘶哑哽咽的喉咙发出,从地球的五脏六腑发出,深入人的内心深处,直达死亡。
呵!语词
夏日塔拉的深秋,我的长篇非虚构作品《逃亡者手记》已经杀青,在写名称索引拉丁字母转写时,我找到语言专家巴图格日乐和精通尧熬尔语的卓玛核对。
如今把这些语词,这些寓意已经弱化了的神圣的语词找回来,放在从前的语境里,凸显出了特殊的意义。那些和远古的祖先精神上的关联,还有他们的记忆都随之复活了。
仍然需要一个人面对这语词的战争和风暴。我在自己的书稿中呼喊:那个古老的族群之箍和生命符号〓〓。我在梦中常常用自己的母语喃喃低语……
每当这个符号在人们耳旁响起时,人们面前轰然打开的是那个遥远的英雄时代的精神结构和思想。有多少意义是在对这个符号的回忆中创造的呢?不管怎样,都要从人性的基本态度出发去了解。这一个词的运用,意味着重新继承了这一个古老族群和他们的历史姓氏。意味这个族群有人在努力靠近自己的本质或内核。喇嘛们常说:“语词就是神,写错或亵渎一个神圣的语词是要受到惩罚或报应的。”
语词的英雄时代在向我召唤。
然而,有多少感情和语词也一同变成了化石。人们津津乐道的是早已南辕北辙的东西,这一切不会与先辈们发生任何联系,古代完美的精神和灵*教养早已是明日黄花。我的眼前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一个因长期缺少盐而病入膏肓的虚弱肌体,一个个心灵受到重创的人们。边缘小族群就是一个个大时代的化石。
新时代以一个个语词,一句句的话语,铺天盖地的常用语,无孔不入的句型代替了那些原有的语词而潜入人们的肉体和血液。语词比子弹更具杀伤力。语词也有獠牙、尖利的爪子和血盆大口。“语词就是微小剂量的砷……”这是德国的犹太语专家维克多·克莱普勒的话。“语词就是微小剂量的砷,你吞食了它后,过一段时间才会显露出它的*性。”语词带着或是善良或是凶恶的种种感情。
有些语词被丢弃了,有些语词被膨胀了,有些词在被滥用。语词的风暴将我们覆没,席卷一切。
久久的沉寂后,从高山大河、原始森林、冻土带、沙漠戈壁和大海上又冒出无数美的语词,像子弹一样穿越时空,像晚霞像彩虹像群星……
无论是我使用汉字写作还是用尧熬尔语或蒙古语说话时,我一直想在语词和文字中都保持中性,不带任何色彩。我一直努力想拥有一个冷静如外星人般的眼光。但仍然被环境的大海染上色彩,而且总是被大山遮住我的眼光。
……
刊于《民族文学》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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