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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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2/7 1:58:00
柒“

一位官员批评上级*府财*决策失误,说了四十五分钟,很坦率。

采访完我问他:“您这个性怎么生存?”

他说:“官僚系统是一个复合系统,只有一种人就玩不下去了。”

“那你靠什么直言不讳还能让人接受?”

他说:“准确。”

我想起问过Ann,如果你认为安娜的方式并不是最好的方式,那什么是?Ann说:“Doingtherightthingisthebestdefence.”——准确是最好的防御。

”年,我在福建农村采访拆迁。围拢的农民越来越多,人多嘴杂听不太清,我索性站起身问:“你们当时同意这个拆迁方案吗?”“不同意!”居首一位农民说。接着大家纷纷喊起来:“不同意!不同意!”我说:“不同意的人请举一下手。”呼啦啦全部的人都把手举起来,老人家的手攥成了拳头,喊:“我!我!”我觉得这个镜头很有张力,也足够说明问题。晚上工作完,摄像李季在饭桌上提醒我,采访最好不要用这个方式,可以约几个人坐下来问,比较从容地陈述,拿出证据。人们围拢的时候,表达的很可能只是一种情绪。我没说话,不完全听得进去——农民利益受损这么大,上访无果,碰到媒体都不能表达一下吗?再说了,有情绪也是现实。几个月后,在福建采访一家药业的负责人,两位工人因为抢修排污管死亡,舆论怀疑死亡与遮掩污染有关,环保局承认受到压力无法调查此事,我们没有侦查取证的权力,疑问再多,对方都可以否认,“没有”、“不存在”。像我第一次做对抗性采访时一样窘。我想起有次看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的新闻节目“60分钟”,记者莱斯利采访前任副总统戈尔,莱斯利问他:“你还会复出竞选总统么?”戈尔一直打哈哈绕圈子,八分钟,眼看这采访要失败了。忽然她问:“戈尔先生,您还会留胡子吗?”戈尔愣了一下,继续支吾。她一笑,收住了,全片结束——那一笑就是“看,*客”。我大概模仿了这个采访。我们坐在厂子的办公室里,刺鼻的二氧化硫味道,摄像师拿领子掩着鼻子,我问这位老总:“工厂的排污是达标的吗?”“是。”“有没有非法排污?”“没有。”“那我们在这儿闻到的强烈味道是什么?”“我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您是说您闻不到?”我靠着椅背,歪着头,挑了一下眉毛。他的脸抽了一下:“我的鼻子,嗯,没有您那样灵敏。”我笑了一下,节目结束。事后大家都对这个结尾印象深刻,说真锐利。我有点得意。庄主任审这个片子,看完对我说了一句话:“要疑问,不要质问。”这点讽刺之意都不能流露吗?我问他:“可是怎么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呢?”“记者提供的是事实,不是情绪。”他说的跟李季一样。一出门,在南院碰上陈虻,没躲得及。平日我脸上只要有任何异样,他都会批评我——你要是看上去挺高兴,他就会找你谈谈,觉得你“最近肯定没思考”。但要是不高兴,你试试?“怎么啦?”果然。我刚说了个头儿。他就评论:“你的问题是你总是太投入了,热爱就会夸张,感情就会变形,就没办法真实地认识事物了。”“都像你那样……”我带着情绪冲口而出。“像我怎么样?”“像你那样老于世故。”“你如果对这儿不满意,你可以去CNN,或者你当自由撰稿人。”他火了,“你要在这儿就得……”我打断他:“像你这样无动于衷?”又谈崩了。每次跟陈虻吵完,倒都是他给我打电话,不安慰我,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跟我讲。“痛苦是财富,这话是扯淡。姑娘,痛苦就是痛苦,”他说,“对痛苦的思考才是财富。”思考是大脑幽暗无名之处的一盏明灯,它能照亮未知,指引灵*的方向。“新闻调查”的同事小庄有句话:“电视节目习惯把一个人塑造为好人,另一个是坏人,实际上这个世界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张洁给了我选题的权力,有些题目他想让我采访,但我选择不做,认为有些采访对象臭名昭著,想离他们远点儿。《凤凰周刊》主编师永刚是我的朋友,说起这事含蓄地提醒我:“新闻记者有责任去记录持任何一种观点的人,评判是观看者自己的事。”我转着手里杯子笑而不语,心想,各有各趣味。那几年我做节目的趣味是猛题,烈度高,对抗强,要像铜豆大雨,规模大,气势强,大地为之颤动。CBS的著名主播丹·拉瑟说过:“电视就是瞬间,要有戏剧性。”他出道就以挑战尼克松总统著称,对老布什总统的采访几乎演变为一场争吵,从来不讳言自己的立场和情感,“九·一一”之后他坐在地上含泪朗诵《美丽的美国》,这些都为他赢得“勇敢无惧”“富于感情”的声名。但总编袁正明审片时提醒我:“不要不能自持,你有时忘了在采访。”我对袁总说,观众没人批评啊,还挺喜欢,觉得“性情以对”。袁总黑着脸:“你别让观众看出你的喜好来,生活里你怎么样是你的事,上了节目你就不能有这个。”还对症下药,送我一本《金刚经》,我在心里给他起了个外号,方丈。但过一阵子又忘了。这几期节目看下来,有时太松,有时太紧,勇于自省,永远任性。他前天又提醒我“你看人家芭芭拉·沃尔特斯,老了,越来越稳定克制,你也得这样。”“哦,成熟是么?”“不是成熟,”他说“这是你的职业要求,你成不成熟都得这么办”方丈啊,你对。年,安娜·波莉特科夫斯卡娅被暗杀。她48岁,被称为“俄国媒体的良心”。四年之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位女记者进入七百多人质被绑架的莫斯科剧院,充满敬佩。车臣绑匪要求她充当与*府之间的调停人,绑匪信任她,因为她在报道中一再公开批评普京的决策给车臣造成的痛苦。她的死亡原因至今仍有争议,普京和车臣武装都被怀疑。去世前不久,车臣武装的负责人巴萨耶夫曾约她采访自己,她拒绝了,说在人质事件后,“我已经没有任何可与他谈的,这世上没有英雄,只有受苦受难的人民”。她是15年来,这个国家第43个被暗杀的记者。这个数字仅次于武装冲突频繁的伊拉克和阿尔及利亚,俄罗斯被称为“世界上新闻记者最危险的地方之一”。当时我写了一篇博客:“杀害记者的人是想让人们恐惧——为需要真相和想要思考而感到恐惧。”有张照片是一位老妇人把白玫瑰放在她遗像面前。我写道:“俄罗斯的人民用花朵纪念她,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力量,比什么都柔弱,但比恐惧更强大。”我被这支玫瑰深深打动。后来遇到美国*治学者Ann,她在莫斯科待了十六年。我以钦敬口吻谈起安娜,Ann迟疑了一下,说:“我为安娜难过,但我并不赞赏她的报道。”“为什么?”我有点意外。“因为她的报道中观点太多,”她说,“她总是站在她认为的弱者一方简单地批评。”我说安娜说她的原则就是“批评是记者唯一的语言”。她摇头:“这样的报道很难客观。”我认为她是美国人,不理解俄罗斯的记者要承受什么,“她是在一个那样的环境下,常常被迫害的人很难避免……”她说:“但这样慢慢会变成你本来反对的人。”她的话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忍心从这个角度去评价安娜,我做不到。朋友们讨论此事,一位是同行,说“她是我们的光荣”。另一位反对:“说‘我’,不要说‘我们’,你的情感不代表别人的判断。”这句话真是煞风景,但刺激了我一下。这位说:“我最反感拿悲壮的感情开玩笑了。”那位慢悠悠地说:“是么,什么东西是神圣到不能开玩笑的呢?”又刺激了我一下。贺卫方豆瓣小组关闭后,有位前辈写过一篇长长的博客纪念它,赞美它,文章下面的留言里,有一个署名是这个小组组长的人,他说:“我们的小组里有一部分文章是有建设性的,并不像您说的那样篇篇都是。”这人最后写道:“不要因为一样东西死去就神话它。”这话硬而清脆,像银针落地。也是在这一年,丹·拉瑟从CBS辞职。年美国总统大选前两个月,丹·拉瑟在主持“晚间新闻”时引用了一份到年的空军备忘录,暗示布什家族曾伪造小布什的服役记录。舆论大哗,但最终文件的提供者承认他误导了CBS,丹·拉瑟不得不离开“晚间新闻”,重回“60分钟”当记者,年,他最终离开了工作44年的CBS。我通体寒意——一条新闻有多人把关,为什么是主播辞职?新闻发布会上美国同行说:“如果这个节目得当年的皮博迪奖,领奖的也是你丹·拉瑟,不是别人。这条新闻惹了麻烦,承担责任的,也必须是你。”丹·拉瑟说:“质问当权者是我一直的努力,我认为事实本身是存在的。”我看到“质问”二字,心里咯噔一下。美国有一个著名的白宫记者,叫海伦托马斯,逼问过9任总统,进攻性极强,后来白宫特别在新闻厅给她专门设了把椅子,上面用小铜牌刻着她名字,又用她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奖项,盛誉极隆。她八十多岁的时候在书里回忆自己职业生涯,曾经感叹美国新闻业的萧条,说“不知畏惧,不带好恶地去报道,美国的新闻人忘了吗?”我自己的经验是,不知畏惧并不算难,不带好恶不容易。好恶是每个人都有的,不可避免,只不过,有记者这个身份,会约束人们表达自己好恶的本能,它要求你提供尽可能多的事实,而不是看法。八十岁的时候,海伦离开供职五十七年的美联社,开始成为一个专栏作家。专栏作家与记者的区别是,她从此提供看法。在接受这个邀请的时候她说“我挺高兴的,为什么不呢?这么多年我都在按事情的本来面目描述它,现在为什么我不能按我想的样子来说呢?我每天早上醒来就可以说,今天我恨谁?”也许她带点玩笑,但箭一旦不再忍受约束,就会射出。在将近90岁的时候,她迫于舆论压力辞职了。原因是她在某一个集会上,对着一个镜头说:“告诉以色列人,滚出巴勒斯坦……他们(以色列人)可以回家,去波兰、德国,去其他任何地方。”她是黎巴嫩移民的后裔,她说这话的原因就是她恨。我曾经遇到过CBS的一位记者,我们谈一个问题,他下了一个判断,我说我去过那个地方,我了解到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他打断我说:“中国根本没有真正的记者。”“记者首先要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我说。“你们是没有信誉的一方”这种对话很难谈下去。不信任是媒体从业者的一部分天性,这不稀奇,也没什么可指责的,但是敌意是另一回事。不信任可以保持疑问和观察,可以讨论与争辩,但敌意是一种预设,一种观点,寻求能支持自己情绪的证据,刻意忽略对对方有利的事实,站在一个善恶二元,黑白分明的世界上。我自己有过这种经验,知道英雄与混蛋的道德模式最容易煽动人们的情绪,一个“反对……!”的立脚点很容易变成一个集体的代言人,使人热血激沸泪水涟涟。法拉奇在“九·一一”之后写《愤怒与自豪》,说自己“哭了六天六夜”写下这本书——那不是报道,甚至不是文学,用她的话说是“训诫书”,这篇檄文里用的都是“坏蛋”、“强奸犯”、“蛆虫”这样的字眼。泪水和愤怒是人之常情,但我慢慢觉得公众对记者这个职业的要求是揭示这个世界,不是挥舞拳头站在什么东西的对面。我到莫斯科,海关排了两个小时都不放行,排在最前面的人从箱子里翻出几盒人参,递给边检小姐,她一笑,熟练地在椅子上一拧身,弯身放进柜台下,每人效仿,盖章放行。机场巴士的玻璃是碎的,但可以清楚地看到路边建筑物外墙上鲜红淋漓的大字:AMERICANGOAWAY!车上的俄罗斯记者说,光头*有五万人,自命为民族的士兵,攻击不是斯拉夫面孔的外国人,认为他们抢夺了自己的资源。在酒店门口,下车的人群忽然停下来了。前面是五六个光头,穿着短皮夹克和金属鞋头,他们看过来的时候,陪我们的留学生突然转过身去,脸色苍白。他曾受过光头*围攻,如果不是一对老夫妇喝止,“必死无疑”。谁也不说话了,紧紧握住手提箱拉杆,不远处,警察背着手捞一把瓜子闲看着。第二天我出门,找不到出租车,拦住了一辆破拉达,开起来像犁地一样。头发蓬蓬乱的司机听着重金属音乐,能讲一点英文,唠叨着“还是共产*时代好,有面包吃”。他猛地一个急转弯,抢在一个大公车前面。“知道吗?彼得堡每个星期都有有钱人被暗杀。”他看了看我的表情,一笑,露只金牙,“哈,上次那个杀手,只杀人,十五万美金,一点都没动。”他赞赏地挥一下手:“就是要跟这帮资本家干到底!”我有点理解了Ann的想法——一个世界如果只按强弱黑白两分,它很有可能只是一个立方体,你把它推倒,另一面朝上,原状存在。我依然尊敬并学习法拉奇和安娜,但也开始重新思量采访,她们甘冒枪林弹雨,为一次采访可以倾注生命,性烈如火,同情心极深,但也容易将世界分为掌权者与被侮辱者,将历史的发生归功或归罪于某一个人,容易将好恶凌驾于事实之上。捌“

问:“您觉得万事万物的真相也好,“根底”也罢在哪,如何能更好地探寻呢?”

答:“你的问题其实已经有一个前设,即世界是有一个真相等着我们把它找出来的。我不排除这个看法,但也有另一个看法是:真相不是客观存在的东西,所有的解说不过是一偏之见,有着不同程度的主观性。

所以有时我们不能相信漂亮好看的言词,只能用自己的心去看和体认,用自己的经验去验证,唯其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而不至于被各种论述(包括官方论述、名家明言、伟人格言等)所役使。这就是我所理解的「探寻」。而且,这种「探寻」是我们抗衡权力时唯一可行的方法。

不断相信、不断怀疑、不断幻灭、不断摧毁、不断重建,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或者说,煽动各种偏见的互殴,从而取得平衡,这是我所理解的「博弈」。”

”小时候看电影,人物出场,小朋友们坐在一地瓜子皮里,最爱问的是:“好人坏人?”冲锋号一吹响,立刻热泪盈眶,对坏人咬牙切齿。长大之后,也很容易有一个善恶分明,黑白两元的世界观。做节目的时候,其实这样很痛快,大家在看到好人出现的时候我们再加点儿音乐,立刻就涕泪交加;看到坏人出现的时候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振臂高呼。我以为自己不喜欢这模式,实际上除了这个模式,我也不太会别的。年四月,我去重庆调查。一块土地拍卖,三年不决,工厂因此停产,一些工人写信给我们希望报道,信上按着很多红指印,给我很深的印象。有人向我们举报,一个叫陈坤志的人操纵土地拍卖。我采访他的时候,他几乎是得意洋洋的承认了所有的事实。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收了一千七百多万中介费用,给别人干活,这是劳动所得。他甚至自觉有道德感,因为做到了“对出钱的人负责”。至于那些被他拘禁要挟的人,他认为都是想从中多捞一把的脓包,而他拯救了整件事,所有想搞掉他的人只像“苍蝇一样嗡嗡嗡”,都得不了逞。我们坐在巨大的穹形高尔夫球场边上,他把我当成了一个英雄故事的听众,我怀疑他知不知道正在说出的话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我问过律师了,我做的在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他歪着头,脸上几分得意之色。送我出门的时候,他已经没有顾忌了:“我是公安大学毕业的,我就是要玩法律。”这个节目播出之后,在后来的调查和审判中,陈坤志被判处了死缓。但这事没有完。陈坤志曾对我说过一句话:“这个事件中没有人是正义的,别打着这个旗号,大家都是为了利益。”我原以为,这是一个黑白分明的世界,分为被欺凌的弱者和使用暴力的劫掠者。对他提供的信息进行印证后,我才发现,拍卖中被他劫掠的人有些确实不是单纯的受害人,他们最初都是要从中牟利的,而且牟的都不是正常的利益,只不过,在丛林法则下,大鱼吃小鱼,最后被吃掉了。那些向我们举报的人领头闹事,把一个厂长赶下台,焊上铁门不让厂子生产,私卖设备分了一部分钱,不久又把另外一个厂长赶下台,又分了一部分钱。等陈坤志把拍卖控制成交后,他们以暴力相抗,拒不交地,把厂房和荒地拆成一个个格子租出去,又是一笔钱,都是这十几个人掌握了……这些人不是我出发前想象的受害工人阶级,没有群像,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穷苦人群体,只有一个一个诉求利益的人。采访的时候,每一方都认为对方是黑社会,每一方都写了遗书,每一方在念遗书的时候都热泪盈眶。想起在“百家讲坛”采访易中天,他反客为主,问我,“新闻调查”的口号是探寻事实真相,你说说,什么是真相?我想了想,说:“真相是无底洞的那个底。”有观众看了这个节目,在我博客里留言:“那你说说,什么是探寻?”底下有另一位观众替我写了个答案:“保持对不同论述的警惕,才能保持自己的独立性。探寻就是要不断相信、不断怀疑、不断幻灭、不断摧毁、不断重建,为的只是避免成为偏见的附庸。或者说,煽动各种偏见的互殴,从而取得平衡,这是我所理解的‘探寻’。”其实没有一个受苦的群体的群像,只有一个一个具体的人,一个一个有诉求的人。陈坤志让我理解了什么是平衡,平衡就是对每一方的论述都要心存警觉,只有让这些不同的论述之间相互殴斗,彼此博弈,才能够接近事实本然的面目,也才能够保证自己不成为偏见的附庸。采访完重庆这期,我给钱钢老师写信,说这期节目让我不敢轻易再对任何事物直接发表评论。“我对一方缺席的采访抱有疑问,哪怕技术上来讲证据没有任何问题,也必须让他们说话和解释。即便这些解释会让我们本来简单的是非变得混沌,会让我被动,让我在采访中陷入尴尬,让我可能必须放弃一些已经做完的不错的采访段落,会带来节目被公关掉的风险,也必须这样做,不仅是对他们负责任,同时也让我们自己完成对世界的复杂认识,哪怕这个认识让我苦苦难解,让我心焦。”钱老师回信说:“追求真相的人,不要被任何东西胁迫,包括民意。我们要站在、,甚至更远的地方来看我们自己。”信的最后,他说:“不要太爱惜你的羽毛。”我明白他的意思,做调查记者最容易戴上“正义”、“良知”、“为民请命”的帽子,这里面有虚荣心,也有真诚,但确是记者在困境中坚持下去的动力之一。现在如果要把帽子摘下,有风雨时也许无可蔽头。我把这些写在博客里,但有读者问:“记者价值中立并不等于价值冷漠,难道这个职业没有道德吗?”福建三明残联为当地老年人安排免费白内障手术,手术外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医生,发生医疗事故,导致多人失去视力。我们去前,已经有很多报道,我采访残联负责人,四十多岁,采访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她哭了。我有点意外,以为怎么着她了。她说:“之前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把话说完。”我和老郝对望一眼,没想到是这个反应。人性的好恶不可避免,去做免费手术的老人都贫穷,坐我对面,穿着带破洞的旧解放鞋,吃饭只能一勺一勺抖抖索索喂在嘴里,青布衣襟上掉着米粒。面对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同情,面对造成这个结果的人,也不可能没有愤怒。只是如果她没说完这一个多小时,没法知道手术的晶体是怎么购买的,怎么出的质量问题,医生从哪里来,医院为什么会承包给一个没有执照的人,谁给残联布置的非完成不可的“复明工程”的指标……这个人的背后,隐而未见的复杂因果如同大网,铺向无边。采访对象对一个记者的要求,不是你去同情和粉饰,她只期望得到公正,公正就是以她的本来面目去呈现她。偏见的造成有利益和庇护,也有无知和蒙昧。媒体重要的是呈现出判断事物应有的思维方法,而不是让一个人成为公敌。纠正偏见的最好方式就是让意见市场流通起来,让每方都有发言的机会,让意见与意见较量,用理性去唤起理性。事实不清楚时,每个人审美和直觉都不同,要靠这个来判断,谁也说服不了谁。牟森有次跟我聊天,说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主义,“所以人们对世界的知识不能来自评论,要来自报道”。“报道”就是对“事实和因果”的梳理。所以,采访只是呈现,不用来评判。记者的道德,是让人“明白”。在采访笔记本前页,我抄了一段话,歌德让他的弟子去参加一个贵族的聚会。年轻的弟子说“我不愿意去,我不喜欢他们”,歌德批评他:“你要成为一个写作者,就要跟各种各样的人保持接触,这样才可以去研究和了解他们的一切特点,而且不要向他们寻求同情与共鸣,这样才可以和任何人打交道……你必须投入广大的世界里,不管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不管围观者对他的期待有多深,环境有多鼓噪,他说:“我没有战斗的情感,也不打算写战歌。”BBC总裁马克·汤普森说,“情绪化能得到全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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