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组诗)
文/涂国文
死亡赋格:冬至怀策兰
死亡是一次倾倒。如同早晨一只贮满黑牛奶的锡壶
从壶口倒出长夜、孤独和腥膻
如同年4月20日
在巴黎塞纳河米拉波桥投河的策兰
从灵*中倒出肉体
从乌云中倒出瀑布
死亡也是一次撕裂。如同年奥斯维辛的伤寒
撕裂父亲胸膛上的钢板
如同呼啸的子弹,撕裂母亲脖颈上的白天鹅
法西斯暴虐的闪电撕裂了德意志
也将他的诗歌与灵*
撕裂成纷飞的碎片
“一组赴死的人,被迫唱怀旧的歌。”
现代主义的终结者,美国语言派的宗师
以一种对苦难内心与语言内核的罕见探触
完成了一场对死亡的抵达
现实之上的“第二现实”,群峰之巅的光明顶
在黑暗的中心,将黑暗照亮又被黑暗所淹没
我们看不见他的身影
孤独?如果世界上没有知音,何必怀抱寻找知音的幻求
能从迷雾中看出高峰的人,自己就是一座高峰
每一个词语,都是远古的符号在他黑暗生命之河的自我浮现
每一个词语,都是一个无尽的深渊
自我生成,自我复制
“他,来自于一个死亡的王国。”
死亡也是一场重建。一种从现代主义的废墟上
重构世界文学的浩大工程
作为一种优质砖石
语言是战争唯一难以摧毁的事物
它们散落一地,被他洗去硝烟和血污
重新打磨,重新组织
他的逝去永远是一种来临
一种由此在飞往彼在,最终复归此在的幻想的飞行
这个毕生钟爱里尔克的人,文学的黑暗之父
在纳粹集中营的旧址上,用语言的碎片
砌起一座五光十色的后现代诗歌迷宫
“死亡是来自德国的大师。”
(.12.2)
见证者:米沃什
米沃什停下手中的花木剪,从一片忍冬花中直起腰来
在看不见的远方:蓝色的波罗的海上,飘荡着蝇蚊般的帆影
从克拉科夫半个世纪前的街道中,冲出一个犹太姑娘
她高举着双手,饱满的胸部剧颤着
她一边奔逃,一边尖锐地叫喊:“不!不!不!”
她的叫喊声未落,就被*卫军的一排冲锋枪子弹扑倒在地
在同一条街道的一片废墟旁,一块吊在栅栏上的小木板上面
用红漆或血写着:“利欧特纳?兹别斯塞克的受难之路。”
米沃什从远处收回目光
纳粹德军的重武器和火焰喷射器喷出的烈焰灼痛了他的双眼
铁丝网包围的华沙犹太区里
排枪像水枪清洗地面一样清洗着男人、女人和孩子
焚尸炉白色悬崖般高高耸起
袅袅白烟从死去的胡蜂的蜂巢中冒出,钻入铅云密布的天空
在一墙之隔的菲奥里广场上,一群姑娘在滚滚浓烟中
正欢乐地骑着木马、荡着秋千
她们的裙子被自己的欢笑声高高掀起,露出粉红色的底裤
她们一边在空中荡悠着,一边嬉闹着
伸出手去从风中捞取飘扬的一缕缕白烟和一片片尸灰
铁丝网内,几个临死的男女正相互搂抱着公开交媾
尽情享受着人世最后的欢娱
“压路机”从东方隆隆驶来,它沿途粉碎着一切
从东西两边伸来的两只黑手,将波兰撕裂成两半
又如两扇磨盘,将波兰和人性磨成齑粉
墨提宾药丸在波德平原上泛滥,吸食了致幻剂的人们
在一种幻觉中,向着极权的庞然大物
集体献祭自己的大脑和脊骨
卡廷骤然响起的机枪声,名波兰军人被枪决
其余1.5万名精英,则被分别送往科杰尔斯克奥斯塔切科夫
和斯泰罗别尔斯克集中营
继踵而至的双色恐怖制造了人性的双重毁灭
暴力与暴*的巨足下,呻吟着一条通往奴役之路
“帝国的后院,用它粗野的白日梦抚慰它的屈辱!”
见证者,这巨大的人性灾难贯穿了他漫长的一生
“那时我就明白了我是谁的帮凶!”
米沃什捶了捶有点酸疼的腰肢,
“面对苦难深渊,任何一位诗人要想保持一种审美距离
都有可能成为道义上的背叛。”
他宁愿自我流放,从波兰到法国,从法国到美国
也绝不背叛良知
巴黎的知识圈和文学圈是一片比任何想象的荒原都要更加可怕的荒原
只有阿尔贝?加缪,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援助之手
“加缪给我的礼物是他的友谊!”
米沃什微微一笑,自言自语地说
流亡,并非什么壮举,而是一种羞耻——祖国的羞耻
在漂泊中,他牢牢地抓住了母语:
他与祖国、与过去唯一的联系纽带
他毕生都坚持用母语写作
从青年时代的“灾难主义诗派”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以母语来见证、铭记、拯救与反思
呈现另一个欧洲
这个毕生以解开被禁锢的头脑为事业的人
这个“我们时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他漫长的创作生涯中,始终贯穿着一个主题:时间与拯救
在晚年回到祖国后
他戒除了内心的一切欲念、妒忌与伤痛
因而获得了生命与文学的双重高寿
(.12.7)
老博尔赫斯的三张照片,或黑色阳光
老博尔赫斯拄着手杖
站在阿根廷国立图书馆大厅中央一块圆形大理石板上
大理石板烙着一轮黑太阳
黑太阳周边,镶着一圈锋利的三角形黑色光芒
老博尔赫斯的太阳是黑色的
眼疾、失明,这顽固的家族遗传病
像锋利的三角形玻璃刺瞎了他的双眸。他收纳了世界所有的黑暗
他用手中那支形影不离的魔杖
将黑暗戳出一个窟窿
让天堂中的阳光,沿着手杖汩汩地流照进来
像一位倔脾气的老矿工,从煤层中不断开掘着光明
他模仿天堂的模样,用80万册图书
砌起一座山一样巍峨的图书馆:一座知识的殿堂
他将人生的后三十一年岁月和文字安置在馆内
用书页进行切割,定型,打磨,抛光
他的图书馆之梦,源于童年时父亲在塞拉诺大街
/47号花园楼房为他特辟的一间图书室
之后不断发育,长成青年时代布宜诺斯艾利斯市的公共图书馆
最终长成老年时的阿根廷国立图书馆
他将梦、幻想、迷宫、虚构、宗教与神祇这些主题
一起码进图书馆陡立的书橱
使阿根廷和他自己,成为世界文学一个很大的发光体
他在黑暗中坐下来,在一把紫色檀木椅上坐下来
那支汲取光明的手杖,忠诚地靠在他身边
像追随他多年的日裔女秘书玛丽亚小姐
与他结为了终身伴侣
他坐在椅子上,抬起头来,仰视天花板
两只空洞的眼球,带起两道白茫茫的光
像抛向庇隆主义的一个白眼
市场家禽检查员的贬损与侮辱,最终由庇隆自己吞食
“一位只写小文章的大作家。”
他的眼睛渐渐失去光明,但他的语言却越来越光辉
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他将诗歌、散文与短篇小说
冶炼成一种三位一体的美学合金钢
“诗人,和盲人一样,能暗中视物。”
他跪在地板上,双手摸索着书橱,如同跪拜太阳
这位“作家们的作家”,人类的“文化英雄”
他“来自旧世界,却有着未来派的眼界。”
(.11.30.于千岛湖)
虚幻,或曰纳博科夫的早晨
“世上只有一种艺术流派,就是天才派。”
纳博科夫揉着惺忪的眼睛从卧室中走出
一边嘟哝着
一边端起餐桌上冒着热气的咖啡,轻啜了一口
亨伯特永远失去了安娜贝儿
纳博科夫永远失去了故乡
薇拉·斯洛宁在把自己改写成薇拉·纳博科夫的同时
为纳博科夫建造了一个新的祖国
“那些现实主义可憎的庸才:
司汤达、巴尔扎克、左拉、托马斯·曼……”
纳博科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烟斗,正欲装上香烟
被薇拉温柔地制止:“亲爱的,你该去洗漱了!”
“任何一部杰出的艺术作品都是幻想
客观存在?那是一个多么空洞的、破碎的外壳!
‘逼真’地模仿现实?世上哪有逼真的模仿
任何作者都在歪曲地模仿现实!”
纳博科夫絮叨着,走向盥洗室
一把推开赭色的木门,迅即被锁进一片虚无中
像长大了的洛丽塔,一把推开讨厌的亨伯特
却又迅即被继父宽阔的胸膛淹没
“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
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是辱没了艺术
也辱没了真实!”盥洗室里的男子依旧喋喋不休
薇拉微微一笑,魔术师般变出几份牛奶和三明治
“对,伟大的作家都是魔术师,就像你一样!”
洗漱完毕的纳博科夫抓起桌上的一块三明治塞进嘴里
含糊不清地说道:“所谓现实主义,就是一个伪名词
所有的文学作品,都是虚构的神话故事!”
薇拉将一枝新鲜的玫瑰换掉花瓶中枯萎的忍冬花
“可是亲爱的,难道洛丽塔跟着奎迪那坏小子私奔
不正是对你命运的模仿?”
她把左手掌盖在右拳上,斜着头问自己的丈夫
“我的小说是一种揶揄式模仿
而揶揄模仿的深处含有真正的诗意!”
纳博科夫将三明治吞进喉咙:“那些文学的哄骗者
哄骗读者把小说当成真事,硬去与书中人物认同。”
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碎屑,叼起烟斗,走到壁炉边
抬手撕去墙上挂历上的一张月历,扔进壁炉:
“我笔下的人物既不真实,也不可爱
它们就像这张过期的月历,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
(.11.7)
乔伊斯:《尤利西斯》或文学的奇迹
创造文学与人生奇迹的人,如同一枚移植的肾脏
一生都遭受祖国的排异
你是深情的、高洁的、浩瀚的、璀璨的
而祖国却是浅薄的、庸俗的、狭隘的、灰暗的
一种严重不配型的异体组织
侵入了宿主的躯体
爱尔兰是一颗明珠
然而被幽禁在英帝国与罗马教会的蚌壳中
扭曲成一张黑暗的病床
精神瘫痪的都柏林,满嘴涎水和诞妄
你对它竖起中指,以沉默、狡黠和流亡为武器
亮出蔑视与反抗
(“他们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良心的谴责、内疚
可是这儿还有一点血迹!”)
不屈的西西弗斯,用铁铸的弓步和双臂
钉在正义的斜坡上,撑住坠落的人性与太阳
颠沛流离的蝴蝶,从你的脑海飞出
扇动着天才与学识的双翅
掠过意识流的万里波涛
在语言的极峰盘旋
你穿起云朵的白大褂,进入时代的病房
你头上戴的那盏文学的无影灯
照见爱尔兰胸腔中遍生的肌瘤
和它腐烂的盲肠
你以笔为柳叶刀,割除殖民统治的结节
剜却民族肌体上的腐肉
(“我是也许终于在这个不幸的民族的灵*中
铸造了一颗良心的这一代作家之一”)
你以“火星文”著就的《尤利西斯》
以三位普通都柏林人一天的生活
比拟古希腊英雄尤利西斯十年的海上漂泊
强烈的反衬与史诗的概括性
赋予庸常以悲剧的深度
使之升华为一部现代人类的寓言
一个寻找精神之父的人
与一个寻找儿子的人相遇
他们最终在对方身上确认了自己
上百万文字,以恍惚迷离的意识流始
以滔滔不绝的意识流终
洞开了一条通往人类内心世界的秘境
(被法庭判决为“小说晦涩难懂,作者神经错乱。”)
布卢姆:庸人主义的代表、“反英雄”的标本
面对爱尔兰人与英帝国的双重压迫
与妻子的不贞
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
俨然一只灌满萧瑟风声的“受气桶”
“新型女性男人”,是他永远去不掉的文身
斯蒂芬:虚无主义的化身、矛盾的怪胎
孤独、颓丧,却又自命不凡
多愁善感、精神脆弱,却又愤世嫉俗
摩莉:淫荡的天使、欲望的象征
致力于追求个人快乐
粗俗无比却又活力四射,如同爱尔兰逝去的春天
(“反英雄”,一个必然失败的人)
你这个伟大的叛逆者,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为祖国的精神解放而写作!”
然而尽管你取得了道德与美学的双重胜利
祖国依然拒绝服用免疫抑制药物
导致继续发生排斥反应
你的遗体被安葬在苏黎世,至死都无法回到故乡
从死神魔爪下逃脱的人最感念神医的功德
在如今的都柏林
爱尔兰人民将《尤利西斯》描写的六月十六日
定为“布鲁姆日”,按照小说情节重现往日情景
你借助笔下主人公的形骸
一年一度,*归祖国……
(.5.29.夜)
卡瓦菲斯:封锁与打开
一位人生与艺术的多重离散者:古希腊神话中冰雪女神
守护的雪山
在二十世纪埃及亚历山大的阳光下崩裂
滑脱的巨冰,在地中海漂浮
他将自己对雅典时期断壁残垣的黍离麦秀
封锁在尖锐的冰块中
拒绝溶于水,横冲直撞,漫无方向
无论是对于埃及还是英国殖民当局
他都是一个尴尬的存在
首先是空间的离散:一个希腊人,却一生都居住在异国
他将自己封锁在元音发达的母语中
封锁在一种从右向左,换行时再顺势从左向右的
“耕地”式古老书写习惯中
在现实与梦想的罅隙,筑起一座自足的精神回廊
其次是时间的离散:他将自己的目光
封锁在历史神话中,用想象与虚构,与现实拉开距离
在对过往的迷恋中
展示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甚至,他还是一位爱的离散者:偏离世俗的轨道
将爱封锁在同性之间,像一坛冬腌菜
现象学的先驱:诗歌艺术伟大的离散者
冲破本体论的桎梏,从宏大叙事和抽象中逃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