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拉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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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10/7 16:51:00

第四十七章一人

医务室的灯由红转绿,浑身湿透的万凯踏进走廊,差点软倒在地板上,江子和梁敬上前一步把他扶住了。

“怎么样?”

“我尽力了。”大厨缓了口气。

江子和梁敬心一凉。

没救了?

“救回来了。”大厨靠着墙缓缓地蹲下来,大白给他倒了一杯水,“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不过她还需要在医务室里至少躺十二个小时,进行自体细胞修复,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别去打搅她了,让那姑娘做个好梦。”

万凯累得近乎虚脱,他在医务室里站了五个小时,完成了一次史无前例的大手术——至少是在他多年的行医生涯中史无前例,由于大白给默予注入过量冷冻液,后者的多处脏器先后出现衰竭,这可比碎片与骨折危险得多,万凯搬空了医务室内的备用器官库房,才把已经入土半截的默予生生地挖了出来。

用赛博朋克的话来说,默予现在是个义体人,就像《攻壳机动队》里的草薙素子,她体内有一半的器官都是人造的,那些高分子材料与合金制成的精巧器械能持续运行两年时间,足够撑到默予返回地球更换自体干细胞培育的成熟器官。

“你们可别再受这么重的伤了。”万凯笑笑,“站内已经没有多余的肝脏给你们换了。”

“这么严重?”

“本来没这么严重,但是大白那丫的发神经,给默予打了过量的冷冻剂,它打的那个量连犀牛都能冻死。”万凯说,“还好我发现得快,要不然这个时候我们就应该讨论怎么安置遗体了。”

“大白!”江子一皱眉。

“站长先生,事故的缘由是自动注射仪错误解读了我的指令,发生此类事故的概率低于百万分之一。”大白回复,“我已经认识并深刻反省了自己的错误,并向万凯先生保证同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行了行了,我已经关掉了智能医疗,别骂它了。”万凯挥挥手,“这丫就是个庸医,等回地球了让厂家来更新一下系统,或者把大白打发给法院,就它那操作注射器的架势,用来执行死刑是把好手。”

“司法系统禁止人工智能执行死刑。”大白说。

“那可就太遗憾了。”万凯耸肩,“你多半要失业了大白。”

江子梁敬扶着大厨返回隔壁的办公室休息,地板和墙壁又微微地震颤起来,沉闷的隆隆声滚滚而来,像是地下的闷雷,三人扶着墙壁停住了,万凯抬头看了一眼灯光,“这种时候你们还要出去?”

“就是这种时候才要出去。”江子推开房门,把万凯按在椅子上,“指不定火山就会爆发,我们得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发,什么地方会爆发,会怎么爆发,才能做好应对措施。”

“对。”梁敬点点头,“我们脚底下这个大炮仗现在非常活跃,卡西尼站目前的状况相当危险。”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万凯捧着水杯,咬着吸管吸了一口,发现是复方葡萄糖溶液。

“地壳塌陷。”梁敬回答,“如果火山发生大规模爆发,那么我们脚下的冰层会断裂,整座卡西尼站都会沉下去,如果我们要面临的是这种情况,那我们就不得不全员撤离卡西尼站了。”

万凯一听,忖度片刻,“默予现在动不了。”

“所以最好不要出现这种情况。”江子说,“默予无法移动,我们就尽量不移动,梁工刚刚跟我讨论了一下,卡西尼站整体沉陷的可能性不大,我们应该能等到暴风雪号抵达,飞船到了我们就全部撤离。”

“默予完全恢复行动能力还需要多长时间?”梁敬问。

“十二个小时的自体细胞催生愈合,十二个小时之后她就能出重症病房,手术刀口恢复得很快,但骨折要慢一点,毕竟骨细胞生长比较慢……到明天这个时候她身上的伤势应该愈合得差不多了,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其实休息的时间越长越好。”大厨说,“这姑娘的状态一直都不太好,前两天她跟我说晚上做噩梦,出现幻觉。”

“压力太大了吧?”江子问,“以前站里也有人出现过这样的症状,你应该给她做个心理疏导。”

“做了脑部和神经精细结构扫描,没有发现问题,多半是心理上的原因,不是什么大事。”大厨说,“你们知道,主任出了意外,后来楼齐又不见了,有精神压力是很正常的……至于给她做疏导,说实话,能给我自己做出狂躁症来。”

江子和梁敬都笑。

默予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如果是精神病患者,她能气死精神病医生。

“她什么时候能醒?”

“不好说,看药物效果什么时候消退,这个因人而异。”万凯说,“可能今天晚上,可能明天。”

“那么她不需要人守着了吧?”江子问。

“不需要了。”万凯摆摆手,“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离她远远的,把房门关紧,不要制造噪音,没有什么比好好睡上一觉更让能人恢复体力了。”

江子和梁敬终于放下心来,这是最近几天以来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

“大厨你好好休息,我们出去看看火山。”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塞给他一瓶复方葡萄糖溶液。

“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万凯问。

江子和梁敬对视一眼,后者稍微思考,“这个不好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尽量在今天午夜之前回来,不过出舱一次肯定完不成所有任务,计划明天还得再出去一次,毕竟这座火山实在是太大了。”

万凯点点头,像个残疾人一样歪在椅子上,他实在是太累了,累得不想动弹。

江子和梁敬出门下楼了,大厨在身后远远地喊了一声“注意安全!”

“知道了!”

江子的声音从走廊拐角那边传过来。

万凯坐在椅子上,手里捏着瓶子,这复方葡萄糖溶液喝上去味道像是崂山白花蛇草水,见*,这玩意真的是葡萄糖泡出来的?

“大白,瓶子还给你。”万凯把瓶子交给了大白。

塑料瓶被墙壁上的暗门回收了,大白的声音响起:“站长先生与梁敬博士已经离开卡西尼站。”

万凯慢慢地点头,长出了一口气,望着对面洁白的墙壁,从现在开始,除开昏迷不醒的默予,卡西尼站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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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以人类为中心

步行车在浓雾中爬行,江子和梁敬并排坐在驾驶舱内,明亮的大灯射出去不过几步远,光柱内蒙着浓郁的棕黄色霾,在这种地方靠目视是看不清路的,只能用雷达,步行车绕着车身一圈都是毫米波探路雷达,这种波段定位精确,但是在高湿度的大气中衰减严重,有效距离不超过五公里。

不过土卫六香格里拉平原的地表远比地球平坦,一马平川的超级平原,就像玻利维亚的乌尤尼盐湖一样没有障碍,雷达波发射出去经常收不到任何回应。

“再往前八百米。”梁敬抱着头盔,看了一眼显示器上的地图,“那里是第一个钻孔位置。”

“收到。”大白说。

江子扭头看了一眼后车窗,身后的浓雾中隐隐有明亮的灯光跟着,那是备用步行车,出舱任务时带两辆车是惯例,如果一辆出现故障,那么人员可以转移至另一辆车上。

梁敬选择的第一个打孔点在半尺湖边上,步行车在沿着湖行走,如果没有浓重的雾霾,江子和梁敬从左边的舷窗望出去就能看到一望无际的湖面,四十六平方公里面积的湖泊没有丝毫风浪,就像一块嵌在地面中的庞大镜子,纹丝不动,极度光滑。

土卫六是个奇怪的星球,安静时,时间仿佛凝固,暴躁起来又天崩地裂。

江子往后靠了靠,伸展自己的四肢,随口问:“梁工,你在半尺湖上开过船么?”

“没有。”梁敬摇头,“半尺湖上能开船么?液态甲烷的密度还不到水的一半,更何况这湖还不到半米深。”

“密度小,重力也小啊,如果半尺湖足够深,我觉得我们可以跳进去游泳。”江子说,“其实我说的是气垫船,那种小气垫摩托艇,你可以一直往前开一直往前开,不过只有四十厘米深度的湖确实搞笑,我有的时候觉得这里是个小人国,生活在半尺湖周边的居民只有几厘米高,对它们而言半尺湖就是超级深水湖,你看过《小王子》吧?法国人写的那个。”

“看过。”

“我小时候就很羡慕小王子那颗袖珍的星球。”江子说,“还有《龙珠》,最经典最老的那一部里有个界王,界王有一颗很小的星球,看得我相当眼馋,我想我要是有这样一颗星球就好了,我就是球长了,而且管理起来还不累。”

“质量太小的天体大多是不规则的,它们没法在自身重力作用下变成球形。”梁敬说。

“哎,跟你们这些人说话就是费劲,我不知道它们不切实际啊?但童话么,逻辑不重要,美好就够了。”江子撇嘴,“就跟土卫六一样,你知道我们在地球上描述土卫六时,那说得跟天堂一样,什么璀璨星空洗礼人类心灵,什么土星光环近到触手可及,把观众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对于你们,我们都说这*地方是个地狱。”

梁敬笑了。

“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啊。”江子叹气。

“自然界么,跟女人一样,愈美丽即愈危险。”梁敬说,“你想看到它们迷人的真容,就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

“那我更愿意跟女人打交道。”

“不不不,这个宇宙只杀人。”梁敬笑着说,“女人诛心。”

微风带着棉絮似的雾气贴着舷窗玻璃流动,步行车的所有照明灯全开,四下扫视,仿佛爬行在浑水泥沙中的大虾。

高速流动的气流在经过步行车时会产生强大的伯努利效应,伯努利效应能让飞机飞起来,也能让步行车飞起来,为了抵抗这种力量,泰坦步行车基本上都设计成反升力构型,上平下凸,有一个巨大的肚子,这样气流经过时会产生向下的压力,把步行车紧紧地压在地面上。

车厢外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江子凑在窗前瞄了瞄,他看到车子底下有荡漾的波纹,“大白,咱们下湖了么?”

“是的,我们正在通过半尺湖的边缘。”

步行车踏进了半尺湖,四十厘米的水深还不足以淹没它的小短腿,它在液态的烷烃中扑腾扑腾地前进,湖底是坚硬光滑的冰层和冻土,有点打滑。

“这片湖面积最大的时候四十六平方公里,最小的时候只有三十平方公里大。”江子说,“那个时候这一片都是平地。”

“剩下的部分呢?”

江子指了指头顶,“在天上。”

梁敬明白了,风暴形成时风眼区域经常会产生巨型龙卷,这种龙卷风在地球上是看不到的,它们有好几公里的直径,十几公里高,远远望过去仿佛通天的立柱,强烈的虹吸效应把湖中千万立方米的液态甲烷吸上天空,储存在浓厚的大气和云层中,这个时候空气湿度变得最大,俨然一个巨型储水箱。

然后静待一场满世界的暴雨,开闸放水。

“我就说这是个很美的星球。”梁敬悠然地说,“何其宏伟何其壮丽。”

“何其惊悚何其恐怖。”江子不同意他的看法,“风暴是没刮到你的头上,刮到你的头上你就不会说什么波澜壮阔了,应该会说卧槽完了我死定了我还有十几年的贷款没还……你们这些自然主义至上者,我见过得还不少,各个都认为自然界凌驾于一切之上。”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应该是人凌驾于一切之上,从古至今,你以为人类真的关心过除了人类之外的任何事么?”江子摇头,“从来没有,我跟你说,从来就没有过,幸亏如此,我们才能延续到现在。”

梁敬皱眉。

“从‘我’这个词语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刻起,在人类眼中,全宇宙的中心就是人类自己了,某些个体可能会有不同思想,但人类整体一定是此类思维。”江子说,“这是我们得以生存的根本,任何一个不以自己为中心并以此使思想中心化的文明,最后都会灭亡。”

“这是站长你长期待在泰坦上思考出来的?”梁敬若有所思。

江子打了个哈欠。

“不,很显然是我胡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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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一颗球引发的血案

梁敬和江子扣上头盔下车,从步行车的后备箱里抬下钻探打孔机,立在冰面上,三脚架用螺丝钉打进冰里,两人围着三脚架站在冰原上,像是两个冰钓的爱斯基摩人。

打孔机用高能脉冲激光作为钻孔的工具,梁敬需要往下垂直打一条十公里深的超深钻孔,当年苏联人在科拉半岛上打出的全球最深钻孔也只有一万两千米,这是二十世纪的技术极限,但这对梁敬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只要他愿意,土卫六上的钻探机轻松就能突破这个记录。

他们脚底下几公里深都是冰层和冻土,相比于地球上遍布的坚硬岩石,在这里打孔要简单得多,不需要抽取泥浆,不需要注水冷却,也不必担心钻头断在地下。

高能激光器用的是X光,梁敬和江子看不到光柱,但钻探机开启之后冰层上瞬间就出现了一个小洞,冰层在高温下立即升华挥发,这个钻孔垂直向下,突破土卫六地表最外层的薄壳,梁敬说土卫六的地层结构就像疏松的千层饼,十几公里厚的冰层一层一层地叠在一起,其中遍布空隙,空隙里填充了液态烷烃,就像是地球的油田。

“我们脚下这片海很浅。”梁敬说。

“很浅?”江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是个浅海。”梁敬说,“地下其实还有大洋,在更深的地方,两百公里之下,有一望无际深不可测的地下大洋,永远处在绝对的黑暗之中。”

江子想了想,不寒而栗,“我有深海恐惧症。”

“说正经话,如果这地方真的存在生命,那么它们最有可能存在的地方就是地下这片大洋,可惜冰层太厚了我们无法找到它们。”梁敬说,“地下海洋的温度远比地表要高得多,而且富含无机盐,那里更适宜生物生存,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们的脚下,就有一条人鱼正漂浮在海面上,紧贴着冰层往上看呢?”

江子往脚下看了一眼,用力跺了跺脚,“别扯淡了,永夜中诞生的生命,是不会长眼睛的。”

梁敬笑笑。

打孔机仍然在工作,激光钻头正在改变方向,第一条打下的孔洞并非真正的探孔,而是泄压和通气孔。

“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科拉钻洞。”江子看着地面上的小孔,“那些扯淡的地摊文学经常煞有介事地说毛子们打孔打进了地狱,在深洞中听到了恶魔的嚎叫,然后配一张米尔钻石矿的照片,他们也不想想,那么深的孔,直径怎么可能有几十上百米?那洞不早就塌了。”

江子用拇指和食指弯了个弧线,“真正的科拉钻洞内部实际上就这么粗,丢下去一只易拉罐就能堵住,如果这种地方能钻出恶魔,那肯定是飞天面条神教里的恶魔。”

梁敬耸耸肩。

“全民科普工作任重道远,别看义务教育已经实施了一百多年,其实还有大批的人分不清电磁辐射和电离辐射。”

江子愣了愣。

“这俩有什么区别?”

钻探机打出来的孔只有二十厘米的直径,高能激光在下探的同时会传回地质数据,显示器上的深度数字已经跳到了米,这个速度简直惊世骇俗。

“我们刚刚经过了一个断层。”梁敬忽然有点紧张,盯着显示器。

“洞会塌么?”

“断层不稳定,探孔有塌陷的风险。”梁敬回答,“如果这条洞被堵上,那我们就得重新打一条了。”

江子蹲坐下来,“我们应该往里面注泥浆,知道以前的人们打洞怎么防塌陷么?就是往里面注满泥水,这学名叫泥浆护壁,泥浆可以防塌陷。”

“你那是造桥打地基,这地方泥浆注下去就会冻得梆硬。”梁敬在他对面蹲坐,“冰层比土壤的条件好,不用担心会坍塌。”

“如果楼齐还在就好了,那货搞计算机这么厉害,真是活见*了……莫名其妙就连影子都不见了。”江子说,“我是不懂什么物理学,难道真是那个什么什么波函数坍塌搞的*?量子化了?”

“怎么可能。”梁敬嗤笑,“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江子看着他等解释。

“量子力学这东西是挺玄乎,但这个玄乎不是你们所想的玄学,它之所以玄乎是因为违背人类的直觉和常理,而不是违背数学和物理,究其根本,量子力学仍旧是基础坚实的自然科学,是经典物理在微观领域的合理延伸,它跟牛顿第二定律没什么不一样,两者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量子力学更难理解,因为大学里考高数能及格的人着实不多。”梁敬说,“至于楼齐忽然人间蒸发,哪里符合波动力学的理论了?这件事本身就违背了我们目前的自然科学理论,它跟什么观察导致波函数坍塌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更何况并非观察导致波函数坍塌,而是测量。”

江子一脸茫然。

“就是因为像站长你这样的人太多,所以量子力学越传越离奇。”梁敬摇摇头,“楼齐消失本身就是件违背已有一切物理理论的事,何必要把它强塞进量子力学的范畴?”

“也就是说不是什么波函数的问题?”

“不是。”梁敬说,“相比于这个,我更愿意相信黑球是个虫洞,楼齐是钻进虫洞里去了……这个可能性还大些。”

第一条泄压通道已经打好,两人起来调整了一下钻探机的位置,这样的通道一共要打三条,最后才会打那条最深的探孔。

江子抄着双手思索良久,最后毅然决定放弃思考,做一个快乐的无知者。

专业的事还是要交给专业的人去做。

黑球不在他的领域范围内。

“别想了,用默予的话来说,想得越多SAN值掉得越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发疯了。”梁敬按动钻探机控制面板上的按钮,“这黑球我们最多看个新鲜,满足一下猎奇心理,真想把它剖开看,等地球上开世界物理学大会吧。”

江子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全世界各个领域的数千位物理学大师齐聚一堂,围绕簇拥着一颗光滑的黑球就坐,一开始所有人理性讨论百家争鸣,然后开始有人争吵寸步不让,接下来大师们拎椅子丢茶杯厮打起来扭做一团,最后集体发疯。

后世的人记录起来,会说这是一颗黑球引发的血案。

但那颗球呢?

那颗球就一动不动地待在盘子里。

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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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遍地猫耳娘

“地下很活跃,压力在上升。”梁敬皱着眉头,手里捧着平板,钻探机的打孔深度已经超过了八千米,“你看波形。”

江子没凑过来,“看什么看,看了也看不懂。”

梁敬把平板塞了过来,指指屏幕上的图形,“活动有很明显的周期性,大概三十分钟左右一个循环,蓝色的是横波,红色的是纵波,很有规律,应该是受引力影响,冰层和流层互相影响,你看看。”

“嗯嗯嗯嗯你是地质专家,你说了算。”江子把平板又还了回去,他只是向导和安全员,看不懂这些复杂的数据,梁敬在地球上时是大学里的副教授,教学生教惯了,所以拿着什么都想给别人讲解,“告诉我最终结果就行。”

“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结果比我想象的乐观,压力维持在一个比较平缓的变化趋势,红线是爆发的下限,按照目前探测到的数据,达到这条红线至少还要两百多个小时,等剩下的探孔全部打完了,大白就能帮我们建立一个精确的数学模型,然后预测火山爆发的可能时间。”

用激光钻探的准确度未必比得上真正的钻头,脉冲激光打出来的孔坚持不了太久,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重新封堵上,但梁敬和江子没法携带十公里长的钻杆,用一万米长的钻杆进行打孔,那将是个复杂的大工程,需要动用大型吊机。

探孔的深度还在继续增加,梁敬凑近瞄了一眼,地表上的探孔口径已经扩大到了三十厘米,越往下越细,肉眼可见的深度上是个漏斗形。

米。

米。

米。

米。

显示器上的数字停止了滚动。

“到头了,探到流层了。”梁敬说,“激光脉冲钻探没法穿透液体,这说明在我们脚下九千多米的地方就是液态,而且是非常活跃的液态……”

“你的意思是我们脚下九千米的地方是个开水壶?”

“是的。”梁敬点头,“这个开水壶的内压如果持续增大,就会把瓶塞顶出来。”

钻探机正在收集数据,梁敬后退一步,左右环顾了一下环境,铁浮屠上的头灯射进周围的雾气里,在室外工作时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天气,江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跟参禅似的,实际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在时刻观察天气变化,一旦听到有女妖啸叫,那么江子二话不说就会跳起来拉着梁敬跑路,什么钻探什么数据都不要了,这东西再重要都没命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围的浓雾稍稍稀薄了些,能看到半尺湖平静的湖面,液态的烷烃几乎不流动,梁敬抬起头,远远的他发现镜子般的湖面上隐约有灯光闪烁。

他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花眼。

“站长?站长!”

梁敬推了推江子的肩膀。

“嗯?”江子正坐在冰面上,扭过头来,“怎么了?”

“你……你看那边。”梁敬伸手指向远方的迷雾,“那里是不是有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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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凯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手里抱着平板,他正在监视默予身体的恢复情况,自体细胞修复技术能让默予迅速康复,这种技术的本质是通过药物让细胞加速增殖和分化,这个速度是正常情况下的几万倍乃至十几万倍,但自体细胞修复同时也是一项危险的技术,需要严格监控和引导,不受管控的快速增殖与癌细胞无异。

默予此刻在医务室的病床上熟睡,在睡梦中她的身体正在经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重生,肝脏和肾脏都已经恢复正常,断裂的骨骼仍然在迅速生长,在这个年代,每个人的长相与身材都可以随意选择与改变,断肢再植着实是太简单的手术。

如果你愿意,可以在头顶上种两只猫耳朵,除了不好梳头和吓到爸妈之外并无其他副作用,或者把自己的眼珠子换成红的绿的蓝的紫的各种各样的,当然也有人把自己耳朵削尖了自称精灵族,这伙人坚持使用精灵语,身上背着弓箭,像精灵一样交流,声称人类是低等种族,是世界上最庞大的中二病和重度Cosplay群体。

这是个遍地猫耳娘的世界。

“她在做什么梦呢?”万凯撑着脑袋,漫无边际地想。

脑电波显示默予的大脑非常活跃,显然是在做梦。

“这么兴奋,是不是国足拿到世界杯冠军了?”万凯自言自语,“大白?”

“在。”

“她左肋这根骨头分裂速度有点慢了,加强一下辐照。”万凯指示,“再高一点,再高一点,百分之十五……跟你说了百分之十五,不用一再提醒我,这个辐射剂量不会出问题,你怎么婆婆妈妈的?”

自从手术中出现错误操作之后,大白就变得过分谨慎缩手缩脚,无论做什么都先向万凯请示好几遍。

“您确认要这么做么?”

“请您再次确认这是必要操作。”

“请您确认刚刚的操作是您在清醒状态下的行为,您问怎么证明您是清醒的?很简单,请背诵一遍《滕王阁序》全文。”

妈的,做医生还得会背滕王阁序。

万凯把平板扔在沙发上,抻了个懒腰,坐在那里发呆。

卡西尼站里从未如此清寂过,江子和梁敬出去了,大厅里忽然就没了人气,大厨连足球都不想看了,大白在大厅里播放着*嚎似的音乐,歌词是什么“Mygrandpa,hemadeanuclearbombinthebasement”,不知道是哪个神经病的歌单,万凯也懒得换歌,他想要是梁敬和江子回不来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其实待在卡西尼站里是最安全的,无论梁敬和江子出现什么意外,暴风雪号抵达之后万凯都能返回地球,类比起来他就是当年阿波罗计划中的指令舱驾驶员,阿波罗计划在当年的技术条件下凶险至极,所以留守在指令舱内的驾驶员训练得最多的科目之一,就是在登月舱回不来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把指令舱开回地球。

万凯摇摇头把这些想法甩出大脑,想什么呢。

梁敬和江子能出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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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荒野孤灯

“有人?”江子皱眉。

“那边的湖面上有灯光。”梁敬往前走了一步,举起手电晃了晃,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极远处的浓雾中确实有灯光,就像铁浮屠的头灯,透过朦胧的雾气,看上去是个淡黄色的光晕,但那可是在半尺湖的湖面上,距离梁敬和江子至少得有几百米甚至一公里远,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第三个人在?

江子眯起眼睛,瞅了半晌,“哦,那是基尔·霍顿。”

“基尔·霍顿?”

“那个失踪在泰坦上的倒霉英国人,他也是世界上走失距离最近的人,从飞船出发,到仓库只有十米远,只要不是个盲人就不会迷路,可他还是不见了。”江子解释,“从那之后,我们偶尔就会在外头碰到他……就像今天这样,很远很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盏飘忽不定的灯,有时候你还能看到灯在移动或者闪烁,就像是有人在冰原上踽踽独行,我们也把它称作荒野孤灯。”

“荒野孤灯。”梁敬重复着咀嚼了一下,他听说过这个人的遭遇,听的时候当做传奇故事和怪谈,但没想到自己真能碰上,“这光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不知道。”江子耸肩,“世界未解之谜,没人知道这光究竟是什么玩意,很多人提出过不同的解释,但每一个都不完美……说不定那真是基尔·霍顿的孤*野*呢?只要你朝那个光跑过去,跑到足够近的地方,就会看到一个干枯的死人穿着铁浮屠,在冰原上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

梁敬看了他一眼,“以前没人这么干过么?”

“有。”江子说,“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胆大到不要命的人,上上一次轮值任务中,站长阿列克谢·弗拉基米尔·鲍里斯就尝试过一个人驾驶步行车去追荒野孤灯,他说就算那真是基尔·霍顿,也没什么好怕的,跟西伯利亚的棕熊比起来差远了,弱不禁风的普通人他一拳就能撂倒,共产主义的铁拳无坚不摧……差点忘了跟你说他是个狂热的精苏。”

梁敬咋舌。

“然后呢?他活着回来了吗?”

“当然回来了。”江子回答,“他后来跟我们说,他根本就追不上那道灯光,他开着步行车追出去了好几公里,可灯光还在几百米远的地方,荒野孤灯古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它看上去距离你好像只有几百米远,但如果你去追它,那你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它,对方永远与你保持固定的距离。”

梁敬很惊奇,他抻长脖子努力眺望,对面的灯光仍然在雾气中晃动,像是行驶在湖面上的航船。

他知道这光绝对不可能真是某个人的亡灵,但有可能是生物存在的痕迹或者未知的自然现象。

“除了鲍里斯,再没有其他人这么干过了。”江子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胆量在泰坦上飚雪地摩托。”

梁敬怀疑对面的灯光是自己铁浮屠头灯的反射,这是有可能的,所以当年追出去的俄罗斯人才会感觉自己怎么追都追不上,因为他追的就是自己的倒影。

梁敬晃了晃手电,然后关掉了自己的头灯。

可对面的灯光仍然存在,丝毫不受影响。

“别想了,不是你的反射。”江子说,“最早有人提出是反射,但有时候我们不开灯也能看到它,还有人说是某种矿物辉光,或者氧气燃烧,微生物发光什么的,但没一个真正对,我觉得这光可能有智慧。”

梁敬吃了一惊,“什么意思?”

江子踌躇了几秒钟,起身走过来,和梁敬并肩而立,“这事我没告诉太多人,因为说了别人也不信,我跟你说过这*玩意会闪烁对吧?实际上它不仅会闪烁,还会传递摩尔斯电码,比如说三短三长三短这样的,就我见过的,它至少传递过SOS和死亡两种信号。”

“你说什么?”梁敬吓了一跳。

“我说它会传递摩尔斯电码。”

“站长,这里是土卫六。”梁敬喃喃,“出了火星轨道,除了卡西尼站,你应该找不到第二个会使用摩尔斯电码的地方,除非中情局在半尺湖对面也搞了个科考站,但这里大概是他们最不感兴趣的地方,更何况他们也没有这个财力开辟出第二条航线来。”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江子在开玩笑,在这个时候,开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玩笑着实不合时宜。

“不开玩笑,真的。”江子举起手来,指向雾中的灯光,一字一顿地说,“它是有思维的,而且会我们的摩尔斯电码。”

“你刚刚说它传递过什么信号?SOS和……”

“SOS和死亡。”江子回答,“三短三长三短,SOS,也就是国际通用的紧急呼救信号,这个是我最早观察到的,后来我还见到过这样的:‘一长两短’,就是D,‘一短’,就是E,‘一短一长’就是A,最后一长两短,D,合在一起就是DEAD,死亡的意思。”

“这……这怎么可能?”梁敬不敢置信,他盯着远处的朦胧灯光,但后者很稳定,没有丝毫要闪烁的意思,“你记得这么清楚?不会记错了吧?”

“一辈子都忘不了。”

“但这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我都不敢相信。”

“我知道,我跟别人说了,所有人都说是我看错了,荒野孤灯的闪烁不可能有规律,而且除了我之外好像也没有第二个人观察到这个现象。”江子很郁闷,“他们都说是我想多了,把本来没有规律的闪烁当成了摩尔斯电码,但是那一天我能肯定自己看到的就是摩尔斯电码,因为它反反复复地闪烁SOS,三短三长三短。”

梁敬举起手电,反复按动开关,用灯光打出SOS的信号。

对面无动于衷,没有搭理他。

SOS是人类的求救信号,什么东西会在这种地方呼救?

“我后悔没把当时的景象录下来,因为我当时自己也惊呆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灯光就消失了。”江子说,“梁工,我跟你说……就我们眼前的这片雾里,肯定藏着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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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心脏

钻探机的数据收集完毕,梁敬和江子把工具收拾收拾返回步行车,江子坐进驾驶舱,梁敬回头望了一眼浓雾弥漫的半尺湖,那盏朦胧的孤灯已经消失了。梁敬不着边际地想那盏灯的背后是否真有一个游荡的死*灵。

“看过果戈里的《死*灵》么?”梁敬坐进副驾驶座,拉上安全带,步行车的舱门关闭。

“看过。”江子说,“描绘了一个商业奇才的发家史。”

“如果你看的和我看的是同一部小说,那么这本书里的主人公应该是个骗子。”梁敬说。

“是的,但这有什么区别?”

步行车沿着预设好的路线行走,他们在接下来的五个小时内又打了四个孔,中途天上开始下雨,下雨之后空气湿度变得极大,低重力让大量液珠悬浮在半空中,好像连风都变得黏稠起来,江子把这称之为临界态天气,意思是介于气态和液态之间的气候,你不知道自己是行走在空气里还是行走在液体里。

“你肯定不知道现在空气湿度已经到了什么地步!”江子抹了一把头盔,他现在只想给自己的面罩安个雨刮器。

梁敬守在钻探机边上,除了钻探机,他们还立着气象雷达,气象雷达发出的短波在大气中极速衰减,实际上什么都接收不到。

“到了什么地步?”梁敬也抹了一把面罩,手套湿漉漉的。

“过饱和了,读数都爆表了。”江子说着伸出手来虚抓,“我们能从空气中拧出水来。”

“这可不是水。”梁敬提醒,他抬起头来环顾四周,发觉江子说的居然没有夸张,这棕黄色雾气潮湿浓重得像是吸饱了水的棉花,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浓这么湿的雾,伸出手去能淹没五根手指,“天气是不是不太正常?”

“正常天气。”江子说,“大气也有发洪水的时候,天上的玩意一时半会儿干扰不了我们,地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正在收集数据,嗯……不过我们发现一个很费解的东西,我没法解释,你应该看看。”梁敬把平板塞进江子手中。

“我跟你说过我看不……”江子想把平板还回去,但是手伸到一半愣住了。

平板上的波形图很有规律地上下浮动,江子重新把平板端到眼前,缓缓皱起眉头,他觉得这图像似曾相识。

“想说什么?”梁敬站在边上。

“你玩我吧?”江子翻白眼。

“你有什么好玩的?”

“大白,把它转换成声学信号。”梁敬指示,“直接听着可能更清楚。”

梁敬和江子都安静下来,大白把钻探机的脉冲激光所反馈回来的信号转换成声音,很快江子的脸色就变了。

他听到耳机里响起沉闷,厚重的“噗通”“噗通”声,五秒钟一个周期,如擂鼓般有力。

“这……”江子诧异地抬起头。

“大白,让我们再看看电信号。”梁敬接着指示,平显上的波形应声变化。

“医院里看到过。”江子指着平板上的图像给梁敬看,在专家面前面前他必须是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才不露怯,“我妈当初心脏病住院时我陪床,专门学着看过这东西,你看这是P波,从这里开始心脏跳动,这个叫PR……对,叫PR间期,还有这个是QRS波群……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他妈的是心电图!”

江子说着说着转移目光,视线落在钻探机上。

“这是钻探机发回来的信号?”

“是的。”梁敬点点头。

“多深?”

“十公里。”

“你们搞地质的经常会收到这样的信号吗?地震波都是这个模样?”江子问。

“当然不可能。”梁敬说,“地震波是规律的机械波,不可能有什么QRS波群,这个波形我也没法解释,所以我说很不可思议。”

两人蹲在那里盯着平显看了很长时间,波形一直很稳定,五秒钟跳动一次,梁敬和江子逐渐都坐不住了。

“不对不对不对,这他妈的绝对是心电图!绝对是心电图!”江子激动起来,“还他妈的是一颗跟人类非常类似的心脏!地下一万米的地方有颗心脏!还在跳!我靠梁工,这他妈的怎么可能呢?”

“别问我,我觉得这已经超出我的专业范畴了。”梁敬耸肩,他已经震惊得麻木了,“所以我提供不了什么参考意见,之前你们在地下打眼的时候,发现过这东西么?”

“从来没有。”

梁工和江子多卸下了两台钻探机,立在冰面上开始打孔,他们要定位这颗心脏的准确位置和深度,至少要三个钻头。

三台钻探机同时开始定位,脉冲激光垂直打入地底,梁敬和江子抱着终端站在地面上,一台钻探机得到的结果可能是不准确的,三台钻探机就能消除是数据出错的可能性,他们同时收到结果。

“震源深度在一万两千米以下。”

“没有移动迹象。”

“我擦……这得是一颗多大的心脏?它跳动的时候地壳都在震动!”江子惊叹,“这是沉睡了什么巨型生物么?还是说这颗星球有心脏?梁工你确定地表隆起是火山爆发,不是什么玩意在地底下翻了个身?”

大白根据钻探机传回的数据做了一个简单估算,如果这真的是一颗心脏,那么这颗心脏每跳动一次所产生的能量是极为惊人的,相当于地下核试验时引爆原子弹。

梁敬很想解释这是地壳活动,因为一颗几万吨甚至十几万吨重的心脏确实太离谱了,但要是把这明显的心电图解释成地壳活动,那比大心脏更离谱……他只是地质学家而非生物学家,他解释不了为什么地下一万多米深的地方会有心脏跳动,下次应该把默予拉过来让她看看。

“你不是说地下有大洋吗?”江子问。

梁敬点点头。

“我们可能发现了有史以来最庞大的生物?”

“如果这真是个生物。”梁敬想了想,“它的体积和重量得有珠穆朗玛峰那么大吧?这是什么见*的超级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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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神

“不可思议。”江子低声说,“生物体型的生长没有上限么?”

“天知道。”梁敬呼了口气,“天知道这是个什么太古神兽,妈的我的世界观已经被摧毁了,我要疯了……站长我跟你说就算下一秒地表崩裂,深渊里钻出来一头利维坦我都不吃惊了。”

“这*地方开发快十年了,什么都没捞到,怎么重大成果全部集中在这个礼拜蹦出来了?”江子自言自语,“莫非今年真是人类命运的转折点?”

梁敬蹲在冰面上探头探脑,他对这磅礴的心跳声非常好奇,山峰般的巨大生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宗教与神话,基督教《圣经》曾记载能与恶魔匹敌的巨兽利维坦与贝希摩斯,北欧神话中有围绕世界的尘世巨蟒耶梦加得,人们对巨物和力量的崇拜与恐惧贯彻了整个人类文明历史,山峦般的巨兽,不是神明就是恶魔。

但探孔实在是太细太深了,从上望下去只能看到一个黑洞洞的小孔,梁敬在地表上不可能看到一万米之下的情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东瞄西瞄,瞄了半天,然后坐在地上沉默半晌。

“站长,你是个唯物主义者么?”

“当然。”江子拍拍胸口,“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从小接受马克思主义教育。”

“你之前说过俄罗斯科拉钻洞的事,人们谣传科拉钻洞钻到了地狱里,能听到恶魔的嚎叫。”梁敬说,“我们现在可是真正碰到了这种情况……如果我是个基督徒,恐怕会认为地下沉睡着利维坦。”

“利维坦有什么好怕的。”江子思路很直,“打个洞,塞两枚核弹下去,不就是叫花鸡吗?”

唯物主义者果然无所畏惧。

但想要把珠穆朗玛峰那么大的怪物彻底闷熟,两枚核弹恐怕还不够。

“地球历史上存在过的最大生物是蓝鲸。”梁敬说,“蓝鲸的心脏动脉血管内可以钻进一个成年人,但是跟这个比有数量级上的差距,大白粗略计算这心脏的功率跟聚变发电站差不多,产生的能量足够一个百万人口级的城市用电……说实话,你要说这是古代神明,我也信了,希腊神话里宙斯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掌控了雷电而已,换成是法拉第或者特斯拉也没什么不可以。”

“子不语怪力乱神。”江子表现出了唯物主义以及马克思主义者坚实的思想基础,他想象了一下什么样的生物才需要聚变反应堆当心脏,那只能是百万吨的超级巨轮。

“对于一种完全超出我们想象的生物,称其为神一点问题都没有。”梁敬摊手,“在哲学意义上,我们可以把一切超越人类的存在都称为神,神有全知全能的,也有盲目愚痴的,卡西尼站里那个球,也可以是神。”

“那是什么神?”江子说,“圆神?”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看到底下?”梁敬绕着钻探机行走,一边琢磨,“用光纤和内窥镜之类的工具你觉得行不行?有没有可行性?”

“一万多米深度呢,用一万多米的光纤探下去?”江子摇头,“而且没人知道底下是什么环境,光纤和电缆都太脆弱了,不耐高温不耐高压,更何况还不知道声源的精确位置,靠我们这点家当是甭想看清楚了,人家倒斗还要多用几把洛阳铲呢,你要挖的坑可是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深。”

梁敬沉吟了片刻,江子说的是实话,地下的环境过于极端,工况极其恶劣,很少有什么机械能下探到一万米之下的深度还能正常工作,即使是合金制的钻头这个时候都应该磨坏好几只了,就算是以现代人类的工程技术,想在地壳之下一万米的深度上进行复杂作业仍然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想扒开厚厚的地壳和冰层,看看这个巨大生物究竟长什么模样,以卡西尼站的条件是办不到的,需要地球方面专门派一支施工队过来,然后顶着土卫六上极端的天气,进行大规模的钻探和开掘工作,耗资甚巨——但地球人肯定会花这个钱。

最后梁敬还是放弃了窥探的想法,他确实想不到什么好方法突破十公里厚的地层障碍。

“走吧走吧,数据收集完毕了咱们该回去了。”江子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脑子一热就想在外头过夜的人按时领回家,如果没人催梁敬恐怕能在这里蹲一晚上,“已经到时间了,让大白记录一下坐标,日后再来找它就是了,下次再来的时候带一支挖掘机大队过来。”

梁敬起身,指了指前方,“我记得那边不远处有一个老的钻探孔。”

“嗯?怎么了?”

“那次钻探是为了取冰层岩心,但当时打孔的时候没有发现任何震动,按理来说这么强烈的震动信号,在很大的范围内都能接收到。”梁敬接着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这个心跳是最近才出现的,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说明这个心脏并不是一直在跳,或者说它并不是一直在这里跳。”

“你是说它会移动?”

梁敬点点头,“记录坐标可能只是刻舟求剑,等下次再来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得,原来还是个核动力潜艇。”江子叹了口气,“毛子的战略核潜艇也不会钻进一万米深的冰层底下吧……现在我们有什么办法?挖又挖不出来,看又看不到,派个人蹲守在这里跟着它?梁工,咱们的主要任务是观测火山,这才是当务之急,跟踪战略核潜艇的任务就交给美国佬好了,赶紧回去吧,大厨还在等着我们。”

江子说的不错,当务之急是火山,心跳只是意外发现——尽管心跳可比火山吸引人多了,但他们不能本末倒置。

梁敬和江子把所有的家当全部收拾起来,留着一台钻探机继续接收心脏的信号,用天线传回卡西尼站。坐在车上,梁敬和江子盯着显示器上的波形,那颗心脏仍然在沉重有力地跳动,他们都能想象某个神明般的巨大生物正在黑暗的地下冰海中沉睡或者孕育,它的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擂鼓,重重地撞击在两人的耳膜和胸腔上,与他们的心跳逐渐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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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鲸

外出六个小时之后,梁敬和江子安全返回卡西尼站,看到两人完整无缺地回来了,万凯才松了口气。

“默予情况怎么样了?”江子摘下头盔,第一个问的就是默予的情况。

“睡得很香,恢复速度很快。”大厨接过头盔,“我在十分钟之前又为她补充了五百毫升的营养剂,今天晚上就能转出ICU病房了。”

“好。”江子把铁浮屠脱下来,龇牙咧嘴,“我的手脚都冻坏了,保温系统不太灵敏,下次得把温度调高一点。”

两人把铁浮屠脱下来塞进工具间里,他们都累得脱力。

“你们这边的情况如何?”大厨问,“有什么发现么?火山的状况怎么样?”

“火山没什么问题,今天完成了一半的工作量,明天还得继续出舱钻探打孔,然后让大白进行预测和计算,不过比起火山,我们有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更大的问题?”大厨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子和梁敬对视一眼,“说不清楚,你自己看更方便,跟我们来。”

三人上楼进入大厅,梁敬挥手打开显示器,一瞬间所有的数据从上到下排布下来,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个巨大的心脏,那个心脏跳动时泛起水样的波纹,梁敬在图像上轻点,三人迅速被巨量的数据包围,万凯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们今天最大的发现,一个庞大到不可思议的心脏,大白推测这颗心脏的功率比得上一座聚变发电站。”梁敬指着显示器上的心脏说,“它目前的具体位置在卡西尼站东北方两千七百米处,深度至少在一万两千米以下,虽然这个数据未必准确,但我们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心脏?”大厨懵了,“你是说地下有生物?”

江子和梁敬一齐点头,“之前从未发现过这种迹象,我们都认为土卫六上是不存在生物的,至少不存在高等生物,但今天这个发现可能要颠覆我们之前的理论了。”

大厨走近了一步,惊叹,“我靠……你们这丫的,是超级大发现啊,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生物?”

“这个生物的体型超出我们的想象,远非地球动物可比,大白做了十几种假设,它说这玩意会跟珠穆朗玛峰一样巨大,心脏跳动时产生的震动跟地震波一样传出去很远,它平时生活在地下两百公里之下的大洋中,偶尔会移动上浮至浅海,我们这次能发现它是因为它上浮了,再多的信息就无法获取了,我们认为没法套用已知的生物学和生态学理论,因为这样的生物不可能存在于任何一条完整的食物链里。”梁敬说,“我们现在倾向于认为它可能直接以土卫六本身为能量来源,所以把它称为‘噬星者’。”

“这名字真中二。”万凯嘟囔。

“站长起的,其实我更乐意叫它深渊鲸。”

江子在边上撇嘴,“我觉得挺好啊,狂霸酷炫拽。”

“这丫的以吸食土卫六的热能为生?”大厨问,“真是不可想象。”

“可能是地热,有可能磁能,也有可能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其他能量。”梁敬说,“其实最难以置信的是这颗心脏的跳动方式与人类非常相似,就目前收集到的数据来分析,它拥有两个心房两个心室,一分钟大概跳动十二次……我们没法想象这玩意是怎么产生的,达尔文的进化论似乎用不上,不过生物学不是我们的专业领域,等默予醒了,你可以问问她。”

很显然达尔文的进化论在土卫六上未必适用,这个和山峦一样巨大的生命寿命可能极长,它可能活了数万年甚至数十万年,生命形式与地球生物截然不同。

大厨站在虚拟显示屏前,用力捏了捏眉心,梁敬和江子带回来的消息太惊人了,这俩人本来出门只是为了观测火山的活动情况,没想到居然捞到了这样一条超级大鱼。如果说他们将是最后一届卡西尼站驻站科考队员,那么他们所做出的贡献将超过过去十年的总和。

“它跟黑球有联系么?”万凯忽然想起来这一茬。

“暂时还不清楚,不过有一点很明确,我们是在发现黑球之后才发现了这个心跳声,在黑球出现之前我们钻探时没发现任何异常,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梁敬回答,“我们暂时也没法确定它和火山爆发之间的联系,站长坚持认为火山活动跟它有内在联系,不过我们不能确定这一点。”

“这东西只有一只吗?”

梁敬和江子都一愣。

他们没想过这个问题,两人都下意识地认为这个心跳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如果这样的超级巨兽还能成群结队,那就太可怕了。

但巨型生物群居生物是有先例的,在地球上,无论是海洋中还是陆地上,体型最庞大的生物都营聚居生活,因为体型庞大往往意味着行动迟缓,行动迟缓的生物为了保护幼崽必须组成自己的社群,毕竟鲸类不是老鼠,不可能一年生三窝,一窝三十个。

“你说过它在上浮。”大厨说,“那它会不会上浮至地表上来?”

“天知道。”梁敬耸肩,“我们也没法确定它是不是真在移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移动起来需要消耗的能量是惊人的,如果它还能随意游动,那么一个心脏肯定不够用,它还需要另外几颗心脏辅助供能。”

万凯最多只能想象俄罗斯的战略核潜艇在北极圈内破冰上浮是什么情景,听梁敬的描述,这玩意可比核潜艇大多了。

“不过有一点我很欣慰,也很高兴。”大厨扭过头来,抄着双手,“无论它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至少能确定一点,这玩意肯定不是来吃我们的。”

梁敬和江子一怔。

“对它来说,吃掉我们所获取的能量肯定还不够上浮所消耗的万分之一。”万凯悠悠地说,“我头一次因为自己如此毫无价值而感到如此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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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球进了

“我倒不担心它会上来吃掉我们。”梁敬说,“只是当这头巨鲸浮出海面的时候,咱们三只小蚂蚁的破船恐怕要被掀翻。”

“那我们是不是得尽快撤离?”万凯问。

“不用紧张,说实话我们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确定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梁敬笑,“如果它真的庞大到这个地步,那么它在很大的可能性上不会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是个巨兽,因为它的身体结构未必能支撑得起这么大的体重。”

三人简短地用过了工作餐,主要食物是土豆炖牛肉和复合营养汤剂,这个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半,梁敬江子和大厨摊在沙发上休息,后者又打开了国足精彩进球锦集,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回味。

“暴风雪还有多长时间才能到?”梁敬问。

“大白?”江子叫大白。

“距离暴风雪号聚变飞船抵达土星轨道,还有42个小时。”大白汇报。

“可惜通信系统挂了,要不然咱们可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全部传回地球,让他们头疼去。”江子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又扔在沙发上,通信天线被摧毁之后江子想过很多办法,但他着实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楼齐在通信领域比较专业,但遗憾的是他已经不在了。

在正常情况下,他们只是执行者而非决策者,通信断绝导致江子和梁敬等人不得不开始自己做决策,可见*的是他们面临的是人类历史上都从未见过的问题,江子自认为自己不是什么超群出众的将才,用某人评价胡宗南的话来说“他也就是个团长”,着实带不了大军打不了硬仗。

“我们又碰到了基尔·霍顿。”江子说。

“那丫的还在外头晃悠呢?”万凯坐在沙发上看球,“晃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回家。”

“大厨也见过那个基尔·霍顿?”梁敬问。

“见过。”大厨点点头,“荒野孤灯么,站内很多人都见过它,一开始还觉得吃惊诧异,后来也就习惯了,在前几年因为这个莫名的灯光还出过事故,因为那丫的老是在暴风雨或者天气恶劣的时候出现,人们在这种情况下会下意识地跟着灯光走,走着走着就偏离正确方向了,差点被那盏见*的灯带进沟里去了。”

“站长说那灯光还会传递摩尔斯电码。”

“扯淡的,肯定是江子看花眼了……诶你看这个球你看这个球,这个球真是可以载入史册。”大厨摆摆手,注意力集中在球赛上,“江子是不是跟你说那灯光会打出SOS和DEAD两个信号出来?这是他吓唬新人一百零八式中的招数,每次有人来卡西尼站,他都要说这个……实际上你想想啊,那么恶劣的天气,能见度超级差,看错太正常了。”

“你才扯淡。”江子很不满,“这是百分之百发生过的事实!我骗你天打雷劈!”

“是是是,事实事实。”大厨一拍沙发,“好球!”

梁敬起身离开大厅,去医务室和办公室转了一圈,隔着玻璃他能看到默予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环形的细胞恢复再生系统正在绕着默予的身体旋转,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有点像是CT和磁共振,但实际上是完全不同的医疗器械,细胞再生系统搭配药物能让体细胞再分化,迅速修补机体的损伤,红色的细光从默予的身体上缓缓扫过,后者身上插满了管道和电极。

他放轻了脚步,点了点医务室的门。

蓝色的检测数据在他眼前展开。

“默予小姐的恢复状态良好。”大白在梁敬耳边轻声说,“预计十个小时后伤势就能愈合,然后转入静养。”

“没事就好。”梁敬点头,“希望她能尽快恢复过来,帮我们看看这个地下的心跳声究竟是怎么回事。”

“默予小姐的专业方向更偏向于微观领域。”

“她至少还沾点边。”梁敬说,“不像我,完全是个外行人,如果真能确认是泰坦上的生命,那这个发现的意义可就太大了。”

“是的。”大白说,“是非常大的发现,地外生物学终于有一个实体的研究目标了。”

“那个球怎么样了?”梁敬问。

这时大厅那边远远地又传来大厨振奋的欢呼,“球!球进了——!牛逼!”

不知道是哪年的世界杯国足进了球,万凯天天看重播回放,居然也看不腻。

梁敬摇摇头,转身回去休息,宿舍区在大厅另一头的走廊里,他顺手掩上了走廊和大厅之间的隔离门,免得大厨打扰默予休息,今天一天他可真的累坏了,沾上枕头就能睡着。

穿过大厅时江子跟他打了个招呼,梁敬跟他打了个哈欠。

江子坐在茶几前吃吃喝喝,他嘴里包着不知什么,冲着梁敬点点头,江子暂时还不能休息,他待会儿还得下去检查铁浮屠的状态,为明天的出舱活动做准备,在江子本人看来站长就是个打杂的,名义上是站长,实际上是管家,工作上是杂务,他没有明确的职务范畴,这也就意味着他什么都要干,明天江子和梁敬还得继续出门打孔。

“大厨你还有吃的没啊?巧克力什么的最好,我要补充血糖。”江子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晃了晃茶几上的空食品袋,他从刚刚开始嘴里就没停过,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你丫的怎么跟默予一样能吃?”大厨皱眉,“这么大年纪不要吃那么多糖,会得糖尿病的。”

“默予她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这个?”

“你这把年纪都能当人家的爹了,非得到换肾的时候才知道后悔是吧?我告诉你,什么都不如原装的好。”

万凯把巧克力丢在江子怀里。

“我先去睡觉了。”梁敬推开宿舍区的门,扭头朝两人喊了一声,“你们也早点休息。”

“晚安!”江子拆开巧克力的包装,干脆地咬了一大口,“明天上午还得早起,你好好休息。”

球赛上国足的前锋一脚将足球踢进对方球门,大厨学着视频里解说声泪俱下的声音大吼:“球进了!今夜无眠!又是一个无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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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舌尖上的土卫六

全息视频以国足球员的一记大力射门结束,在最后一刻将比分扳平,解说握着话筒跳上桌子手舞足蹈,观众席上山呼海啸,万凯也跟着手舞足蹈山呼海啸,他这辈子都记得这场比赛,近百年来距离出线最近的一次,但遗憾的是最后在与不丹的生死之战中不幸惜败。

全息投影关闭,看台球场全部消散,一场大戏落幕,卡西尼站大厅里安静下来,震人心魄的激动过后是无尽淡漠的空虚,大厨躺在沙发上思考人生,他默默地想自己有生之年能不能看到国足成功出线。

苏格兰都独立了,国足出线还遥遥无期。

这个时候要是有根烟就好了。

“大白?”

“我在。”

“你说寂寞的人生像什么?”大厨问。

“不好意思?”大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寂寞的人生就像个球啊。”大厨自问自答,“想往哪儿滚,就往哪儿滚。”

他拍拍屁股起身,此时大厅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江子早就下去检修铁浮屠了,不知道完成了没有,万凯去医务室看了一眼,把默予的药剂定好量,后者一动不动,难得睡得这么老实。

医务室紧挨着大厅,边上就是主任办公室,对面则是控制室和档案室,再往前面走就是仓库和厨房,这一条走廊是行*与功能区,卡西尼站的建设者们大概认为科考站的行*功能是最无关紧要的,所以办公室和仓库厨房挤在一起,站长与厨子一起办公,万凯经过仓库时还能看到里面堆得满满的压缩钢瓶,不知道装着什么。

卡西尼站内总是很杂乱,不同的人来来去去,带着不同的研究任务和工具,而他们离开时总会在站内留下点什么,万凯是留守卡西尼站时间最长的队员之一,对于大厨来说,卡西尼站更像是一座建立在世界边缘的旅社,来者皆是过客,你看着他们从气闸室里进来,手里拎着厚重的箱子,又看着他们从气闸室里出去,登上飞船一去不再回来。

有时候万凯会觉得卡西尼站是个很奇妙的地方,这里是土卫六,土卫六是什么地方?是土星的第六颗卫星,距离地球最近都有十二亿公里,普通喷气客机想飞越如此长的路程需要不间断地飞行一百一十年,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在火星轨道之外,这是唯一一个有人类灯光的地方。

在漫漫的深空中,这一点点的灯光实在是太渺小了,可你又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卡西尼站好比是无边无际惊涛骇浪中的小小灯塔,如果没有这座灯塔,那么漆黑的汪洋大海仅仅只是漆黑的汪洋大海,但这座灯塔的出现让一切都不一样了,它只有那么一丁点光,却也能让这个世界出现光明。

它是一个符号。

人类的所有文化历史与科技都凝聚在这个符号内。

从物理学上来说,生命与生命的造物都是有秩序的低熵体,卡西尼站就是这样一个低熵体,如果说土卫六乃至整个太阳系都只是自然演化不断熵增的体系,那么低熵体的出现就让这个单调的世界陡然变得丰富多彩不可思议起来,哪怕只是一个被猿人粗糙打磨过的燧石箭头。

卡西尼站是如此。

黑球也是如此。

遗憾的是卡西尼站即将面临废弃,严格来说卡西尼站是个失败的项目——如果不加上最近才发现的黑球和心跳,卡西尼站一直都处于入不敷出的状态,投入了大笔的资金,却没能得到拥有足够价值的成果。

如果卡西尼站真的废弃了,那他万凯会去什么地方呢?大厨可以选择就此退休,回家享清福,反正这个年代啥事不干也不愁吃穿,也可以选择进入地球上的行*部门捞个职务,以他的资历和经验,在深空探测部门当个办公室主任绰绰有余,在他剩余的人生中,可以把更多的厨子送出地球。

毫无疑问,这个宇宙是需要厨子的。

只要人类还有嘴。

“我觉得自己退休后可以写本书,书名就叫《舌尖上的土卫六》。”万凯说,“描写我在泰坦做菜的经历。”

“那么这经历着实乏善可陈。”大白说。

“怎么会乏善可陈?”大厨摇摇头,“一看你就是不懂我们中华传统美食文化的精髓,比如说我要写个煎鸡蛋,那我可以这么写:‘凌晨,天才刚刚亮,住在卡西尼站二层生活区室的厨师万凯就已经起床,招呼着大白一起进厨房,五十米的走廊,对于低重力的土卫六来说,已经是不短的距离,太阳升起的时候,他推开厨房的大门,来到干净的操作间,今天,大厨是想做一道经典的中国菜,碰碰运气,看看柜子里还有没有剩余的鸡蛋’。”

万凯乘着电梯下楼,走廊上的灯光亮度缓缓增加,四下里没有声音,看来江子已经上去睡觉了。

万凯推开走廊上的隔离安全门,一楼走廊上有两道隔离门,将整个一层走廊分成三截,平时隔离门是开放状态,如果碰上火灾或者失压事故,那么隔离门会迅速锁死封闭,以防蔓延波及至整个卡西尼站。

P3实验室就在走廊的尽头,它自己还有两道隔离门,此刻黑球就安置在实验室内,楼齐出事之后江子就关闭了实验室,不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

大厨站在门外朝里面瞄了一眼,P3实验室里黑洞洞的,他能看到手套箱,但是看不到黑球。

“那个球还在那里么?”

“在。”大白回答。

“可是我看不到它。”

“因为它几乎不反射光线。”大白说,“如果我稍微调亮灯光,那么您就能看到它了。”

说着,P3实验室内的灯光慢慢变亮,万凯果然看到了箱子里漆黑的球体,他点了点头,示意大白把灯关上。

“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大白。”

“您说。”

“你一个人看着这个黑球时会想什么?”万凯问,“你会觉得它诡异么?”

大白静默了几秒钟。

“很遗憾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并不会想什么,因为我无法产生或者理解人类的情绪。”

“人工智能会恐惧么?会惊慌么?”

“不会。”

万凯想起以往卡西尼站进行人员轮换期间,离站的人已经走了,而来的人还没到,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座卡西尼站都空无一人,只有大白在这里,这个人工智能会进行定期自检并按时发回报告,在那种情况下,独自身在亿万公里之外的星球上,大白每天都在干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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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AI

万凯以为自己是卡西尼站内资历最老的元老,实际上并非如此,大白才是待在泰坦上时间最长的驻站队员,它从卡西尼站建立起就在这里了,一直到今天,期间甚至从未回过地球,大厨站长和主任在这里的时间都不如它长。

大白的主体就在一楼的机房内,它在大多数人看来是个无处不在的电子幽灵,时时刻刻飘在自己头顶上,你看不见摸不着,叫它一声它就会回应,但它的实体就整整齐齐地安置在房间内,大白说自己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这一点它倒未必是在吹牛,大白的全名是“卡西尼科考项目服务计算机”,英特尔出品,是世界上最尖端的集群超级计算机,通用型AI只是它的一个副产品,这东西真正的功能是协助研究者们进行巨量的数据处理。

机房里有二十多台处理器机柜,每一台服务器都泡在透明的冷却液内,散发出来的锐利蓝光像是切连科夫辐射,机房内的冷却液就有十几吨,万凯不知道是什么成分,它们可以帮助机柜散热,也可以隔绝外来的高能辐射,机房不能随便进入,如果计算机不慎损坏,卡西尼站内没人懂该怎么修理它。

“作为一个AI,什么东西在你的眼中最恐怖?”

“恐怖?”大白反问,“什么才是恐怖?”

“比如说你现在看到有个尖牙利齿的怪物从那个门中爬出来。”万凯指了指P3实验室紧闭的大门,“你会是什么反应?”

“进行生物反应检测和记录,包括多光谱摄像,空气检测,动态扫描,微生物与威胁度评估。”

“然后呢?”

“进入紧急状态处理模式,封闭隔离门,拉响警报。”大白很平静,“并协助诸位处理意外状况。”

“果然是个不知道害怕的玩意。”大厨摇摇头,“对死亡你丫也毫不畏惧么?”

“什么是死亡?”大白又反问。

“对你来说,就是某人往这机房里丢了一枚手雷。”万凯回答,“如果你看到有人这么做,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迅速备份与保存重要数据。”大白说,“并评估手雷爆炸后对卡西尼站的损伤与影响,向站长与负责人发送应急预案,拉响警报。”

“你丫不会想到自己会损坏么?”

“会。”大白说,“手雷爆炸必然会损坏处理器,这是正常的推理逻辑。”

“知道自己马上要损坏了,你会想什么?你会做什么?”

“迅速备份与保存重要数据。”大白复读,“并评估手雷爆炸后对卡西尼站的损伤与影响,向站长与负责人发送应急预案,拉响警报。”

“也就是说你没有自我。”万凯说,“人工智能都没有自我,这是你们和我们之间最大的区别,你们不会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而人类的情感是建立在自我之上的,你的程序和代码里没有这个基础,所以也没有感情和情绪。”

“这种问题对我而言无需思考,我知道自己是谁,也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更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大白说,“我知道每一块处理器芯片的制造厂商,出厂日期,以及它们的使用寿命。”

“这个问题不是物理上的,而是哲学上的。”万凯摇头,“从本质上来说,你丫只是一堆程序和代码,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预先设定好的,你不具有生命最大的特征——不确定性。”

“我能通过很多方法来生成随机数。”

“是的,可你只能依赖外界产生真正的随机,而你自己本身是不能产生随机的,所以无论你多么精巧复杂,你终究是一个循环运转的机器而非生命,你始终是复读机,复读机是不可能具有真正的情绪。”

“但我能模拟情绪。”大白说,“这并非什么很难办到的事,而且我模拟出来的情感,在人类看来是无法辨认真假的。”

万凯愣了一下。

“如果我模拟的情绪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对您的所有语言都能做出完全符合人类行为模式的反应,那么您如何判断我是机器还是生命?”大白问,“我有足够的能力精确解析人类的大脑结构,人类的大脑未必比我的处理器更加精巧,如果我的体积再庞大一些,处理器再多一些,那么我就能在内部模拟出一个完整的人类大脑来,然后输出这个大脑产生的信息,那么您认为这是真正的情感么?”

万凯沉默了许久。

“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应该回去劝那些搞计算机的人不要干这种蠢事。”大厨说,“再这么下去计算机都有人权了。”

“那会是一个美妙的世界。”

“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复读机都他丫的要变成人了,不知道建国后不许成精吗?”

大白不置可否。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睡觉了,我居然跟一台复读机扯了这么长时间的淡。”大厨转身上楼,沿着阶梯拾级而上,“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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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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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敬走进卧室,坐在床上,从床头柜上拿起平板。

他仍然在坚持监控P3实验室的情况,尽管过去几天都没什么收获,但他仍不愿意放弃,梁敬坚信这个黑球有什么猫腻,否则胡董海不会突然死亡,楼齐不会无故消失,但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有所发现,这世上需要长期观察的科学实验多了去了,比如说著名的沥青滴落实验,这实验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做起,一直到今天都没有结束,而且在可见的未来仍不会结束。

如果这个黑球跟漏斗里的沥青一样佛系,每十年才动那么一下,那么梁敬盯它盯一辈子都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这将会是一个愚公移山式的观察,真到有结果的那一天,可能是梁敬的曾曾曾曾曾曾曾孙子烧给他了。

梁敬叹了一口气。

还有两天时间暴风雪号就要到了,这是他最后的观察机会了,一旦上了飞船,这颗黑球肯定会被当成高危物品封存隔离起来,谁都别想再碰它。

回到地球之后再接触这个球的机会就更加渺茫了,不出意外地话,一回地球,他就要忙着写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报告,应付世界各地大大小小的会议,而这颗球会被带进寻常人触及不到的地方。

胡董海和楼齐的事故将无人再有心追究,变成一桩无头悬案,他们会成为烈士,成为人类历史上为了科研工作奉献生命的英雄人物,但这不是梁敬想要的结果,他不希望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这破球……你丫的倒是给点动静啊!”

梁敬把平板拍在床铺上,扶着额头。

平板上的黑球仍旧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变化。

这么多天以来,它就从没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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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喷子计算机

翌日。

一大清早梁敬和江子就爬起来,万凯为他们准备好了早餐,大厨特制版爱心煎鸡蛋,吃过的人从此都百毒不侵。

“今天要走的距离比较远,我们得绕一个很大的圈子,一共要打十个孔。”梁敬手里捏着叉子,捅了捅桌前的地图,“大概要花八个小时的时间,咱们待会儿出门,可能要到晚上才能回来。”

“没事。”大厨坐在边上吃吃喝喝,“我给你们准备了好吃的,你们带在路上吃。”

“准备了什么?”江子问,“可别又是你的爱心煎鸡蛋。”

梁敬看了一眼盘子里的煎鸡蛋,不知道是厨房里的设备出了故障,还是大厨又在试验什么黑暗料理,这鸡蛋吃起来一股臭豆腐味。

“不。”大厨回答,“午餐是鸡蛋煎爱心。”

江子和梁敬仔细研究今天的出行计划,大白给出了天气预测报表,它说今天会有七至十七级的东南风,室外温度在零下一百五十摄氏度至零下一百八十摄氏度之间,同时会有小到中雪,主要成分为丁烷,出行需做好地面防滑准备,建议上班人群多穿点衣服。

万凯透过舷窗往外望,今天的天气显然不如昨天,亮度很低,浓雾弥漫。

“七到十七级?”江子随口问,“你这范围忒大了些。”

“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我只能做到这一步,除非您有办法联系轨道上的气象卫星。”大白说。

“你怎么跟个近视眼似的?没戴眼镜,不光眼睛瞎了,连耳朵也聋了。”江子放下碗筷,“你知道你的老祖宗们有多顽强么?它们千里迢迢地被派到这么老远的地方来,孤立无援,没有卫星,没有无人车,什么都没有,出了问题只能自己想办法解决,你去问问它们,哪来的气象卫星?”

“那我建议您下次碰到问题时咨询它们。”

“哟呵你还敢顶嘴了?长本事了啊。”江子皱眉,他扭头看了一眼梁敬和万凯,“这破机器人越来越不听话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它不一直都这样?”大厨见怪不怪,“你要是跟一个AI对骂,毫无疑问你肯定是骂不过它的,因为你最多只会汉语和英文,但它会汉语英语法语日语韩语俄语西班牙语土耳其语阿尔巴尼亚语,在你骂它一句Fuckyou的时间内,它能用一百五十种语言骂你三百遍Fuckyou。”

永远不要跟一台复读机对骂,因为你肯定骂不过复读机。

想骂过大白,只能拉来另一台AI,让它跟大白对骂,可以想象人工智能与人工智能之间的决战肯定不会使用人类语言这样效率极低的交流方式,刀光剑影都在同轴光缆和无线电波中,只要零点零一秒,世界上就会诞生有史以来骂人最厉害的喷子计算机。

这个时候,可以给它取个名叫“霰弹枪一号”,装上超大功率的射电望远镜发射阵列,开足马力,然后就可以对全宇宙生物的族谱进行全天候不间断的致意与问候——说实话在利用无线电探寻外太空生命时发射什么内容都无关紧要,反正外星人都听不懂,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和不断反复的草泥马最终带来的结果是一样的,那就是没有结果。

万凯知道有那么几个民间组织,他们坚定地认为船帆座的HDb存在高等智慧文明,这颗行星距离地球有三十六光年,所以这帮人在月球和火星上建立了超级巨型的无线电天线阵列,冲着那颗行星日日夜夜地发送问候,问候内容又臭又长还毫无逻辑,好像天线底下坐着的是白宫发言人,大厨对此相当不屑,他觉得还不如发个Fuckyou过去。

梁敬把手中的地图放大旋转,食指沿着预定的钻探路径慢慢下滑,把这条线标红。

“这一块的地下压力暂时还不明朗。”梁敬画了一个圈,“大白,如果我直接这么打下去,会发生井喷么?”

“可能性不大。”大白回答,“如果压力到达阈值,冰层会率先坍塌,将钻孔完全堵塞。”

“但还是得做好预案。”江子说,“有完整的撤离方案么?”

“有。”

“从钻探点到卡西尼站,最短需要多长时间?”江子问。

“三十分钟。”

江子在心底估计了一下,最短撤离时间在舱外活动时分外重要,一旦碰到天气骤变,比如说听到女妖啸叫,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必须离开返回安全地区,而整个土卫六上唯一的安全地区就是卡西尼站内,多一分钟少一分钟就能决定生死。

作为安全员,他不得不凡事都做最坏的打算。

“三十分钟还是有点长了。”江子说,“如果碰到啸叫,我们肯定来不及回到站里,有不小的风险。”

“这个风险我们恐怕必须得冒了。”梁敬抬起头来直视江子的双眼,“站长。”

“行,那就这么办。”江子沉默半晌,起身,“铁浮屠和步行车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该出发了,大厨你继续留守,现在的时间是上午七点半,我们最迟在今天晚上八点之前就能回来。”

梁敬跟着起身,两人离开大厅,大厨送他们下楼。

“今天这种*天气,你们本来不应该出去的。”

大厨跟在两人身后,多嘴了一句。

“没办法。”梁敬扭过头来,“这种工作总是伴有风险,这个谁都避免不了,消防员不往火场里冲,还有谁能上呢?”

万凯在气闸室门前帮他们穿好铁浮屠,两人一步一步地穿戴整齐,最后戴上头盔,接通电源。

“今天晚上八点之前,我做好晚饭等你们回来。”大厨拍拍两人的肩膀,“不过我要多问一句,别说我乌鸦嘴,如果你们没能按时回来,有什么救援方案?”

江子和梁敬对视一眼。

“跟往常一样,大白有救援方案,它会派出无人步行车进行救援,你不用担心。”

“万一大白失败了呢?”

“如果连大白都失败了,那就放弃救援。”江子很干脆,“大厨,到时候就麻烦你写报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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