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天前,身披10号战袍的德国国家队现役国脚梅苏特-厄齐尔在Twitter上正式宣布:自己决定不再为德国队效力。
对于年世界杯的冠军得主来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客观现状在于,“日耳曼战车”尚未从本届世界杯小组赛折戟的颓势中缓过气来,且“勒家军”的此番兵败并非基于戏剧性的偶然,战术体系层面仍有诸多症结亟待解决。
厄齐尔的Twitter声明
然而,当队中的主力前腰、曾经的功勋球星发表“退队”声明后,舆论聚焦的重心却并未在体育竞技的层面停留多久,而是悉数移步于这位土耳其裔的国脚同足协官员及主流媒体的口水仗中。
相比梅西对于腐败混乱的阿根廷足协的惯性失望,厄齐尔对于德国权威组织乃至于意识形态的情绪,则更像是一次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裂。
在这场争端中,导致双方兵戎相向的因素不是种族便是宗教、不是信仰便是*治、不是普世价值便是意识形态,一桩比一桩复杂,一件比一件麻烦,仅凭主义先行的“站队立场”或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根本无从辨析。
在分析“厄齐尔退出国家队”这一重大事件之前,我提议大家先放下与“厄齐尔”、“土耳其后裔”、“德国足球”以及“德国足协”这些概念相关的成见,稍作思考下面几个问题:
身披德国10号球衣的厄齐尔
厄齐尔为什么要退出德国国家队?他反对的是哪些人或者哪些现象?他抗议的对象是否真的呈现了如他所述的状态?他们之间的矛盾有没有可能疏通化解?
在我看来,作评论时应遵循的优先级是——“是什么”要大于“为什么”,“为什么”要大于“怎么看”。
首要步骤是辨认,将准确的辨认作为评论的基础;次要步骤是在辨认的基础之上追根溯源,寻找内在成因;收尾的步骤才是价值判断,它不过是前两者的自然延伸。
现如今网络上充斥着的观点,大多只是单纯的主观好恶所赋予的情感波动,发言者仅凭情感波动去进行价值判断。
我在其中看不到那种坚实而自洽的认知,看不到“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必要路径,只能看到无尽的*同伐异与信口雌黄。
“厄三篇”原文
国人历来有偏听偏信与人云亦云的特性,互联网的媒介又很容易放大这种特性之弊端,使得后来人面对复杂问题时的意见越来越趋同。
大家都忙着在彼此狭隘与浅薄的观念里确认虚无的安全感,而事件真相与理性思维却屡被束之高阁,这是存在于当下网络生态的现实一种。
“独立思考意识”普遍缺失的年代,人们很容易看了A说的,相信A;听了B说的,同情B;翻了C的牌子,选择为C站台。所以,我在这里讲一句话——“站队无意义”,我们可以在足球比赛的过程中当最狂热的球迷,但对于绿茵竞技之外的一切,应当尽可能地审慎对待。
厄齐尔“退队”一事或许并不复杂,复杂就复杂在——当我们试图评论这桩我们无从绕过的关键命题的时候,正处在一个“乌合之众云集”、“群氓甚嚣尘上”、“起哄者无理辩三分”、“劣币驱逐良币”的末法时代。
俄罗斯世界杯上的厄齐尔
不得不说,厄齐尔行文时的思路一如他在场上之于皮球的运筹调度,陈情清晰通畅,令人印象深刻。
这位29岁的中场指挥官Twitter上的声明分为“会见埃尔多安总统篇”、“媒体与赞助商篇”与“德国足协篇”,这里可统称为“厄三篇”。
在“厄三篇”中,撰文者完全否认自己在世界杯之前会见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行为存在过失与不妥,并对德国媒体和德国足协进行了言辞激烈的批评,认为自己因土耳其血统遭到了种族歧视。
“他们(德国媒体)不批评我的表现,也不批评全队的表现,他们只是批判我的土耳其血统。这种涉及个人生活的话题永远不应该发生,媒体试图让整个德国和我对立。”
京多安、厄齐尔与埃尔多安的合影
“在格林德尔(德国足协主席)和他的支持者眼中,当我赢球的时候,我是德国人,当我输球的时候,我只是个外来的移民者。”
“这些人利用我与埃尔多安总统的合影来表达他们隐藏的种族主义倾向,这对社会是有害的。”
当发言者连珠炮般地发布诸如此类情绪亢奋的“檄文”之时,他也将自身钉死在与德国足球运动的官方组织以及主流媒体的对立面上,他的言辞愈是激烈,其境遇便愈是临深渊、履薄冰。
德国足协主席格林德尔
以往在球场上以“好脾气”、“老实人”形象示人的厄齐尔或许早已积怨成疾,在他看来,眼下的矛盾不可调和,也不用调和。想要搞清楚究竟是什么使得事情闹到了这一步,还是得回答前文我点出的那几个基本问题。
厄齐尔选择退出国家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心里受了委屈,这个委屈其实从幼年时就存在,作为土耳其移民的后裔,厄齐尔成为职业球员的路径并不是很顺畅。
当厄齐尔从沙尔克04青年队选拔测试中落选的时候,他的父亲告诉他:“这和你的表现没关系,这是因为你的背景,因为你是土耳其人,因为你叫梅苏特。”
或许因为自己是土耳其人、或许因为自己信仰伊斯兰教,厄齐尔总觉得自己的德国身份只能体现在纸面上。
德国足坛名宿马特乌斯数十年如一日地黑厄齐尔
厄齐尔本就对来自球迷、足协官员、媒体记者乃至*客的关于种族与宗教的偏见相当敏感,当这种偏见与狭隘伴随着德国国家队在国际大赛中的失利而上升到了一种近乎于“主流民意”的程度后,厄齐尔也就终于无法忍受了。
就在年,《法兰克福汇报》的民意调查显示:希望勒夫下课的球迷有61%,而球迷最希望从国家队中清洗的球员,就是得到了高达59%选票的厄齐尔。
对于德国队中场最大的“战术催化剂”,舆论竟是如此简明扼要、不加修饰的针对,这即便不意味着德国足球传统复辟的潮流,也确凿无疑有点人身攻击的性质。
足球领域里荣誉等身的厄齐尔,在身份认同上一直陷入焦躁与匮乏感中。
厄齐尔为德国队14年捧杯立下不世之功
当他为德国队出场92次,贡献23球与40记助攻的时候,舆论在德国队员山呼海啸的时刻,忽略他的才华横溢与汗如雨下;
当他未能以一己之力改变时运之际,舆论则在德国国歌奏响时,紧盯厄齐尔的那两颗圆鼓鼓的土耳其大眼睛,并不留情面地指责后者为什么“不张嘴”。
木心先生讲过,“群众都是无意识的”。
站在船舷一侧而对另一侧势单力孤的厄齐尔口诛笔伐的,不是种族主义者,也不是基督徒,他们有另一个名字——乌合之众。
庸众对厄齐尔的批评,委实有些过了。况且在“韩德之战”中,厄齐尔一人已经创造出多达七次的得分机会,只不过球队没赢球而已,即便是在成王败寇的叙事中,厄齐尔也已经足够出色。
作家张晓舟对于马特乌斯的做法相当不认同
至于马特乌斯,他素来以批评厄齐尔以及瓜迪奥拉的战术理念而著称。
作为德国足球铁血象征的马特乌斯,从前动辄炮制“厄齐尔在场上,德国队少打一人”的言论,这次赶上了埃尔多安的合影事件,他当然不介意再给厄齐尔多扣一顶“不爱国”的大帽子。
在我看来,厄齐尔与他批判对象最深刻的矛盾就是:一旦球队成绩不好,厄齐尔就被舆论指名道姓地当作替罪羊;一旦战术遭遇瓶颈,厄齐尔就被舆论过分苛责,人们纷纷指责球风偏软的他败坏了德国足球的光荣传统,极端球迷这种时候会拿厄齐尔的土耳其裔身份说事,再狠狠地补上一刀。
坦白说,“宗教歧视”和“种族主义”并非是问题的重中之重,因为上述标签在厄齐尔“退队”事件中的意义,更像是当事人疏解情绪的一种气话。
厄齐尔只用眼睛唱国歌,此举引发球迷讨伐
厄齐尔知道触犯这类概念是“不*治正确”的,又恰好有这类“不*治正确”的声音一直在骂他,既然准备撕破脸,那就撕大一点,干脆就把这个当作挡箭牌。
德国社会或许存在种族主义与宗教歧视的现象,但问题并不像“厄三篇”中形容的那么极端。
如果厄齐尔在Twitter上对于他反对对象的形容与现实是完全重合的,那么如何解释厄齐尔后来还是进入了沙尔克04的青训,还是成功转会云达不莱梅,还是从盖尔森基兴一路跻身于“日耳曼战车”的黄金中轴?又如何解释埃尔格特、勒夫、比埃尔霍夫等德国足球人对于厄齐尔一以贯之的力挺与扶持?
厄齐尔是德国足球的产物,和土耳其足球无关
我并不觉得厄齐尔真的因为“移民后裔”的身份陷入如今的处境,看看赫迪拉、博阿滕、穆斯塔菲、克洛泽、波多尔斯基以及德国足坛的新金童达胡德(叙利亚难民出身),身份并未阻碍他们进入坦途,且那几位波兰裔球员背后暗流涌动的德国与东欧间的历史纠葛更加暧昧复杂。
反倒是厄齐尔父亲对他布施的那类观念,什么“因为咱是土耳其移民,所以被瞧不起”之类的话头,实在难称得上是教子良方。
歧视哪里都存在,有种族歧视、宗教歧视、地域歧视、性别歧视、职业歧视以及生活中最常见的金元歧视。
上述状况在西方存在、在阿拉伯世界存在、在东亚同样存在,就厄齐尔遭遇的差别对待的程度,放到中国,都未见得赶得上两个相邻省份间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口水仗。
身为阿尔巴尼亚后裔的穆斯塔菲
一言蔽之,厄齐尔自称“退队”是因为种族信仰遭受歧视,其实不过是他受了委屈。至于他为什么会受委屈,则是因为德国队成绩不好。大家需要注意的是,在德国队“战术革命”受阻时,并非只有厄齐尔成为众矢之的,这次世界杯上的穆勒,挨的口水不比厄齐尔少,但他是纯种德国人,他能靠什么抱怨?
舆论对厄齐尔发泄式的敌意是过了,但厄齐尔对于舆论的反怼则显得多少有些意气用事,有趣的是,这个过程中双方祭出的矛和盾都是“种族主义”。
极端人士扛起种族主义的大旗明目张胆地歧视厄齐尔,在德国队输球的当口朝后者身上倾泻戾气;厄齐尔则表明自己有土耳其和德国两颗心,来自父辈“勿忘故国”的规训誓不敢忘,谁不让他亲近传统,谁就是狭隘的种族主义者。
失去这样的厄齐尔,当然是德国队的损失
-的八年间,厄齐尔与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接触不断,按球员本人的说法是:他们只是在聊足球、聊生活,并不涉及*治,自己对埃尔多安的亲近感只因身上背负的土耳其血统无法磨灭。
虽然厄齐尔这么解释了,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有点*气的嫌疑,那种心理大致等同于——谁让你德国社会不充分接纳我呢,你不是歧视我吗,那我就去和埃尔多安合影,气死你!
一个重要问题在于,厄齐尔该去见埃尔多安吗?这位天赋罕见的现役球员是否低估并简化了与一个油滑*客会面的风险与潜在意义?
厄齐尔该见埃尔多安吗?
很显然,厄齐尔没有想那么多,他在“厄三篇”中充分强调自己对于埃尔多安的认识限于后者是土耳其总统。
厄齐尔想和土耳其总统合影,和坐上这个职位的任何人合影,以此填充自己在德国国内缺失的归属感,而不在乎这个具体的人是谁,不在乎他的所作所为。
厄齐尔可以不在乎埃尔多安是谁,但德国社会不会不在乎,欧洲社会不会不在乎,西方的普世价值不会不在乎。
厄齐尔明知德国人、欧洲人会在乎他与埃尔多安合影这件事,他依然不在乎,并且不在乎的理由仍是那一道简单想法,这就不是单纯了,而是幼稚。
当然,我的意思是,厄齐尔其实是被埃尔多安利用了。
埃尔多安当然不会告诉前者,他与京多安对自己的捧场可直接作用于*治宣传,即便他们坐在一起什么都没谈,埃尔多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时代》封面上的埃尔多安
就好比,一个有妇之夫不该与工作和友谊之外的暧昧异性约会一样,重点不在于他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而在于约会本身就是错误的,不应该去!
换句话说,合影是在世界杯前还是世界杯后,是国际比赛日还是联赛进行时,这并不重要,因为问题的核心从来不是时机,而是人本身。
请注意我的用词,是埃尔多安这个“人”厄齐尔不该见,而不是土耳其总统这个“职位”厄齐尔不该接触,这和德国队输没输球没关系,和格林德尔对移民后裔持有何种看法也没关系。
这就是厄齐尔始终没搞明白的一个点,德国人也许并不介意他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见了土耳其总统,但当土耳其总统是埃尔多安时除外。
厄齐尔早已掉入*客陷阱
埃尔多安是土耳其的*坛老将,美国《时代》封面的常客。这位老奸巨猾的*客是那种典型意义上的“*治强人”、是民粹主义的捍卫者、是习惯以强硬态度著称的*治家,他习惯用军事来为自己的*治诉求谋取合法性,以武力为自己的掌控欲正名。
年4月,《经济学人》杂志浓墨重彩地报道了土耳其的修宪公投,当时,那个在威权主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的埃尔多安正计划抛弃议会制而转投总统制,将世俗化的土耳其重新拖回中世纪的帝国。
文章这样写道:“这个占领者君士坦丁堡的国家似乎正在为苏丹在21世纪的复辟铺平道路。”
且不说埃尔多安的“好战属性”以及与极端组织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一个大独裁者的存在本身就是21世纪人类文明社会的威胁。埃尔多安身上的诸多特质,当然会使包括德国在内的所有经历过“世界大战”与“法西斯主义”的欧洲国家感到不适。
埃尔多安被《经济学人》称为“新时代的苏丹”
即便厄齐尔再怎么声称合影同*治无关,他的辩解都是单薄无力的,他无法绕过埃尔多安这个名词背后的内涵,更无可避免地落入了*客设下的圈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现如今德国有万的土耳其移民,万生活于德国、仍具有土耳其选举权的双重国籍的公民,厄齐尔作为公众人物,行使自己“想见谁不想见谁”的自由的时候,并未充分考虑公众影响力的负面效应。
诚然,欧洲右翼极端主义的崛起以及德国社会长期存在的移民融入问题在这次事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这不代表以格林德尔为代表的德国足协官员们,真的像厄齐尔所言之那么“双标”。
厄齐尔与默克尔的握手照
“退队”声明发出后,包括德国总理默克尔、德国司法部长卡塔琳娜在内的诸多*要对于厄齐尔事件的发言,亦从侧面证实了德国社会在包容度与自由权上的弹性,德国足球可以接纳这样一个肆无忌惮地与之对抗的厄齐尔,这恰恰说明了德国制度的优越。
此刻的厄齐尔,或许仍旧沉浸在委屈与郁闷的情绪中难以平复。他或许并不知道,6月份埃尔多安连任总统的大选中,在德国有权投票的土耳其人,超过半数(65%)选择了有违普世价值的埃尔多安,比例甚至超过了土耳其本土对他的票率(53%)。
这些在德国享受自由、可以对*府表达不满的双重国籍或单一国籍的土耳其人,或许正受“合影事件”、“退队风波”这类粉饰太平、避重就轻的客观存在的影响,将票投给一个注定会把局面搅乱的野心家,全然忽视未来可能会有的危险。
厄齐尔的孤单背影
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能逃离*治。
文:先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