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疯了吗?
此刻,我想到了欧文的观点:“世界上所有人都是疯子,除了你和我。仔细想想,其实你也是疯子.....”
事实上,我们一直生活在理智与疯狂之间。理智是常态,疯狂则是某些被执念控制的时刻——果真如此吗?或许疯狂才是常态,理智不过是短暂的过渡?
其实,这两种观点并不矛盾。每个人都具有若干疯狂因子: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些因子一辈子都潜伏在体内;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些因子却会不时爆发——其爆发方式并不会导致致命的危害,甚至还会带来丰硕的成果(所谓的天才、先锋及其他乌托邦式的人物);还有一部分人,他们的疯狂会导致罪恶行为——或许,这才是最为谨慎的观点?
假如这种观点成立,那么世界上共存的芸芸众生(有七十亿之多)便隐藏有许多疯狂的嫩芽,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突然爆发。
在日常生活中的大多数时刻,伊斯兰国的割喉者很可能是忠诚的丈夫和慈祥的父亲,每天会在电视机前度过几个小时,也会带着子女去清真寺做礼拜。某一天,他们八点起床,挎上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在吃完妻子准备的奶酪夹心面包和油炸点心后,便出门击中某人的头颅,或扫射成百上千的孩子。
说到底,艾希曼(编注:纳粹德国的高官)的生活不也是如此吗?一方面,他是最凶残的谋杀者,但另一方面——按照他母亲的事后描述,一直到事发的头一天,他还是个模范儿子,至多表现出些许紧张和忧郁的情绪而已。
假如事实果真如此,我们就不得不生活在一种持续的不信任状态下,时刻警惕我们的丈夫、妻子、儿子、女儿、每天上楼都打招呼的邻居、最好的朋友……担心他们突然拿起一把斧子劈开我们的头骨,或是在我们的汤里投放含砷的毒药。
这样一来,我们的生活便无法继续,我们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火车站用高音喇叭广播,开往罗马的火车即将从五站台出发的那个工作人员,因为他可能是个疯子),于是变成持续发作的妄想症患者。
所以说,为了活下去,我们必须对一些人抱有信任。当然,我们也应该清楚不存在绝对的信任(恋爱的某些阶段亦是如此),只有或然的信任。倘若我最好的朋友多年来都是可信之人,我们便可赌一把,对他抱有信任。这与帕斯卡的赌注颇有些类似:相信永生比不相信永生具有更大的益处。
但无论如何,这种相信始终是一场赌注。生活在赌注之中显然是有风险的,然而,这个赌注(即使不是关于永生的赌注,而是关于朋友的赌注)却是我们维持精神健康的不可或缺的条件。
记得索尔·贝娄曾表达过以下观点:在一个疯狂的时代,认为自己与疯狂绝缘,这原本就是一种疯狂。所以说,对于刚才所读到的一切,诸位切勿奉为金科玉律啊!
论恨与爱
我们带着某种前苏格拉底哲学流派式的轻松,尝试解读“恨”与“爱”:它们是彼此相对、遥相呼应的两个极端,好比极端的“不爱”就是“恨”,反之亦然。
当然,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存在许多微妙的变化。即使我们使用其比喻义,说“我爱比萨饼,对寿司则谈不上着迷”,这并不意味着我憎恶寿司,只是说喜欢的程度不及比萨饼。
再来看看这两个词的本义:倘若我说爱一个人,并不意味着我憎恨其他所有人。在“爱”的对立面,还有一种态度——“不在意”(我爱我的子女,却并不在意两小时前载我的那位出租车司机)。
爱的真正特质在于排他性。假如我疯狂地爱恋某位女性,便会渴望她也爱我,而不是他人(至少在程度上有所区别):母亲竭尽所能地爱护子女,自然也希望子女能以独一无二的方式关爱她(母亲只有一位),同时,她对他人的子女的关爱程度一定不及对自己的子女。所以说,爱是一种具有自私性、占有性和选择性的行为。
诚然,关于爱的诫命告诉我们,要像爱自己一样爱身边的人(所有人,六十亿身边人),但事实上,该诫命是教导我们不要恨任何人,而不是要我们像爱父亲或爱孙子一样,爱一个素不相识的爱斯基摩人。
于我而言,对于孙子的爱一定胜于对某个海豹猎杀者的爱。即使我不曾想过某位中国官员的去世于我无关痛痒(尤其是当我还能从他的死亡中获取某些利益时),且心知肚明终有一日丧钟也会为我敲响,我仍会觉得祖母的亡故比中国官员的去世更令我感伤。
然而,恨却是一种群体行为,且对于独裁政权而言,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行为。正因如此,法西斯学校要求我从小就憎恨阿尔比恩的后裔;马里奥·阿佩留斯每天晚上都在广播里朗读他的《上帝诅咒英国人》。独裁政治、民粹主义以及某些宗教激进派大都秉承这一理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于敌人的憎恨能够将民众紧紧团结在一起,令其心中燃起共同的仇焰。
如果说,爱能够让我针对少数人心生暖意,那么恨不仅能让我一个人激情澎湃,还能激发所有心怀同样憎恨的人,且这种情绪针对的是成百上千上万人,可能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可能是其他肤色、其他语言的人种。
意大利纳粹分子憎恨所有的阿尔巴尼亚人、罗马尼亚人、吉卜赛人;博西憎恨所有南方人(假如他能意识到自己的工资也含有南方纳税人的贡献,那么他对南方人的憎恨甚至可以登峰造极,不仅有仇视,还增添了一份幸灾乐祸的嘲弄);贝卢斯科尼憎恨所有的法官,同时也要求我们这样做;此外,他还仇视所有共产党人士,即使他们有些人早已不在了,也要塑造出几个典型用来憎恨。
仇恨并非个体行为,它是如此“慷慨”“博爱”,一阵风的工夫就能席卷成千上万人。只有小说才会告诉我们为爱而死多么美好,报纸上(至少在我小的时候)赞扬的往往是那些用炸弹炸死敌人、与其同归于尽的英雄。
正因如此,人类的历史才会充斥着仇恨、战争和屠杀,却少有体现爱意的善举(爱的震撼力有限,且若是要将爱扩展到与我们无关的人身上,那简直难于登天)。人类对于仇恨的青睐是与生俱来的,统治者若想在民众中播撒仇恨,可谓易如反掌;相反,那些通过亲吻麻风病人以示关爱的人,只会招来他人的反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