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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祛魅时代的异象文汇报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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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大约就是这样弥漫开来,氤氲般涌动,边界是模糊的,又是错落的,也许在很长时间段的重复之后方才突破一点,冒出新元素,所谓铺路的石子,指的就是这种重复。在重复中增量,同时介入个体的经验和想象,最后达到质变。所以,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渐趋渐进。

就像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故事从军人身上起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已成为开篇的名句,多少小说随即跟进———从未来出发追溯过去,时间上制造回旋,更别致的,追溯是在一件全不相干的细节,于是,叙事就被纳入隐喻中,一径进行下去。《谁带回了杜伦迪娜》里的斯特斯的军级要低一阶,只是上尉,但奥雷里亚诺这个“上校”是在野的部队,斯特斯上尉则是公国亲王的地方队伍,*府军的性质。小说中写他身穿“地区上尉的制服”,又一处写到他的斗篷:“领子上亲王所属的公务员徽章上印着狍子的一只白角。”他的工作是向亲王负责,亲王则向大主教负责,以此可见国家体制为教会辖下的军人*权,这也和《百年孤独》相仿。

▲《谁带回了杜伦迪娜》,[阿尔巴尼亚]伊斯梅尔·卡达莱/著邹琰/译,花城出版社

文学史大概就是这样套接起来的。写于年,三年后的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百年孤独》,引燃“拉美文学大爆炸”,成燎原之势,晚生的中国大陆小说,也在八十年代中期,奋起直追,赶进热浪。不止是因为诺贝尔奖吧,许多获奖的人和作品隔年就没入寂然,所以,一定另有特殊贡献。是否在于西方叙事文学主流之外,开辟新支,为现代主义提供又一个模型?它将写实与虚拟的壁垒凿开一线,天堑变通途,人称“魔幻现实主义”。中国文学里,也有一路神秘隧道,《红楼梦》,如要命名,是否叫做“真若假时假亦真”?在儒家的道统中,操老庄的法器,自由来去,不是一般的天赋可以到达的境界。“魔幻现实主义”的条件比较具体,或者说物质性比较强,我以为,主要有两项:一是民间传说;二是社会生活资料。资本经济覆盖全球的今日世界,处于边缘的隔绝的地域,自给自足的逻辑运行,恰巧为“魔幻”提供了“现实主义”。地处南美的哥伦比亚与南欧的阿尔巴尼亚,某种程度上条件相仿,就像一种生物细胞裂变,在不同时间空间发生,是极有可能的。晚生于年的伊斯梅尔·卡达莱在年完成 《谁带回了杜伦迪娜》,借鉴《百年孤独》也许更是自然而然。

倘若有心,在阅读中会发现一些颇有意味的巧合。《呼啸山庄》,希克厉为报复卡瑟琳嫁埃德加·林敦,诱惑林敦家的姑娘,埃德加的妹妹伊萨贝拉私奔,来到呼啸山庄的蜜月头一夜,似曾相识,那就是莎士比亚的《驯悍记》,新娘随新郎入住洞房的情形,那任性的姑娘是如何被调教的?我相信艾米莉·勃朗特一定读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勃朗特的家里会有一间书房,就像林敦的画眉山庄,小孩子们成日价在书房里读啊写的,逢年过节,还会自导自演戏剧。从莎士比亚那里获得灵感的作者不在少数,就像画家们向《圣经》和希腊神话攫取题材。写作是创造不假,可终究一步一步走来,后人难免踩到前人的脚印里。就像方才说的“套接”,或者人们所称的“中国魔盒”,一层套一层。“中国魔盒”的说法来自哪里,有点让人生疑,倒是俄罗斯套娃的形象很生动。比如,《浮士德》,歌德自至年几近六十年时间完成;事实上,之前二百年,年,就有根据同一位历史人物写作的故事书《魔术师浮士德博士传》;接踵而至的、、、年,相继有各种写作问世;在此同时,《魔术师浮士德博士传》译成英语,由英国剧作家马洛改编剧本,于年出版,搬上舞台,于十七世纪巡演德国,回到家乡,再经本土化改造演出,到歌德的时代,浮士德已经走进坊间民里,成为通俗戏和木偶戏,今天全世界读到的《浮士德》就在此时萌生。中国叙事艺术的流传中,明清小说中遇到唐传奇的人和事,再从唐传奇中窥见魏晋“*神志怪书”痕迹,亦是常有的邂逅。即便天书《红楼梦》,红学家们多承认从俗文学《金瓶梅》脱颖。就这样,歌德的《浮士德》出世了,这一位浮士德令人想到《巴黎圣母院》的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同样的饱学之士;同样的对知识不满足;克洛德副主教将世界真相的发现寄予炼金术,正符合浮士德的前史和命名,炼金术师,其时投射在助手瓦格纳身上,瓦格纳有一间实验室;二者同样受魅惑,这魅惑同是女体,浮士德的那一位叫格蕾辛,克洛德的则是著名的艾丝米拉达;在浮士德,魅惑的恶魔变形为狮子狗,克洛德的魅惑来自无名的力量,却也化身畜形,一只金色角白色身的小山羊;魅惑的主角都以悲剧收场,但归向不同,也是出身使然。艾丝米拉达是吉普赛人,更可能是娼妓的私生女,被吉普赛人调包,最终被判女巫处以极刑。格蕾辛来自平民家庭,她的命运比较接近市井社会里,不规矩的女儿常有的下场———绰约中,仿佛显现出几重叠影。格蕾辛受浮士德支使误杀母亲,哥哥且死在浮士德剑下,情景很像哈姆雷特与爱人俄菲丽亚的哥哥欧提斯决斗的一场,前者是为母报仇,后者为父亲。歌德当然看过莎士比亚戏剧,梅菲斯特带浮士德去看戏,说是“魔女世界”,但人挤人的,分明是勾栏瓦舍,浮士德不也说“这简直有点像是集市”,大约就是歌德幼年在法兰克福看戏的经历。场次的标题“瓦尔普吉斯之夜的梦”,以及人物和情节,明显来自《仲夏夜之梦》。也有可能是相似的历史阶段所致,原始社会就是野蛮的,中国的春秋战国不也是,刀起刀落,剑来剑去,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一重影,又有一重———格蕾辛娩下婴儿,溺死后被判罪关进牢狱,浮士德则自顾自寻欢作乐,是不是有些类似托尔斯泰《复活》中玛丝罗娃的遭遇?聂赫留朵夫到狱中看望玛丝罗娃,也像浮士德探监格蕾辛。还有雨果《悲惨世界》里的芳汀,芳汀的孩子没有死,活了下来,忏悔赎罪的也不是始作俑者,而是另一个,冉阿让,救世的理想在十九世纪文学中人格化了,似乎也意味着世俗化的小说逐渐取代诗剧的位置。由于印刷术的发明进步,纸质的小说书传播更加广泛和流畅,写作者参照的资源也就越来越丰富。狄更斯《老古玩店》的开头,向晚时分,“我”在街头散步,遇见问路的小姑娘,这一场景在二十年后的俄国小说《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也是开头部分出现了,气氛忧郁,故事也更为哀戚。不幸生于俄国的黑暗时代,陀斯妥也夫斯基无论命运、身体、性格都是低沉的,在工业革命勃兴中出道的前辈狄更斯,则元气旺盛,一派欣欣向荣。

文学史大约就是这样弥漫开来,氤氲般涌动,边界是模糊的,又是错落的,也许在很长时间段的重复之后方才突破一点,冒出新元素,所谓铺路的石子,指的就是这种重复。在重复中增量,同时介入个体的经验和想象,最后达到质变。所以,并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渐趋渐进。

好,回到《谁带回了杜伦迪娜》,斯特斯上尉在睡梦中被敲门声叫醒,得到报告,弗拉纳也家远嫁到波希米亚的女儿杜伦迪娜回来了。新妇归宁本是自然的事,奇异在杜伦迪娜自称是哥哥康斯坦丁接她回家,而她所有的哥哥,包括康斯坦丁,全在三年前和诺曼底军队的作战中身亡。弗拉纳也是阿尔巴尼亚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贵族的光荣家世以骁勇善战和源远流长立名,受到册封,小说中没有任何关于时间背景的交代,我们或者决定故事发生在虚拟的历史之中,但有些细节却又透露出写实的迹象。比如“诺曼底军队”,比如罗马天主教和拜占庭正教的对峙……无奈我对阿尔巴尼亚这一民族国家了解有限,虽然曾有一度*治结盟,有一首歌曲“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唱的就是我们和他们。前面说过,我们假定故事发生在教会辖下军人*权的公国,*治和行*已经相当成熟,军人维持国家秩序,教会掌控意识形态,无论天主教还是东正教,都建立在祛魅的文明基础上。这个“祛魅”不是从唯物主义无神论出发,也不完全是科学,与儒家“子不语怪力乱神”也不尽相像,而是对魔*撒旦的警觉,维护上帝的旨意行施大地,所以,这一桩诡异事件上升到了教会之争,成为某一派攻讦另一派的口实,同时证明自己的正统地位。在此压力之下,就必须调查真相,厘清事实,以正视听。

从某种角度说,这也可以视作破案小说,特殊的地方在于,是用实证的方法推断灵异事件。灵异事件真的发生了,无可置疑,实证的壁垒严丝合缝,没有一线通融的罅隙。这就是斯特斯的为难所在,上尉极尽努力,企图打开两个空间的入径。他睡意未醒,在黎明前的暗夜中去往弗拉纳也家的宅第,白色的花瓣飘落,就像方才晨梦的延续。混沌暧昧的气氛贯穿办案的全过程———太阳是憔悴的,天下着寒雨,或者下雪,满目霜色,小灌木在风中抖瑟,田野荒芜,和杜伦迪娜的交谈犹如两个梦游者对话……魔幻与现实的边缘变得模糊,似乎为穿越铺设道路,可是,俗谚道,看山跑死马,可望而不可即。凿通两界哪里这么容易,需克服重重屏障。这部一百三十页汉字译文的小说,任务就在突破阻碍,从此方到达彼方,现在,事情刚刚开头。

也许,比较前辈马尔克斯,伊斯梅尔·卡达莱是拘谨的写实主义者,马尔克斯可以让美丽的雷麦黛丝升天,后者却样样要求合乎实际。不能就此以为卡达莱缺乏想象力,有那么多的民间传说、神仙志怪充斥听闻,升天的奇迹不难发生,难的是作决定,需要还是不需要。而且,我想南美和巴尔干半岛的山地生态不同,热带的温湿度,氤氲弥漫,物种奇特,分泌着致幻的荷尔蒙,异象叠起。马尔克斯的名言,魔幻是拉丁美洲的现实,我想,大部指民族命运,也有一小部分指的是自然地理吧。山地国家阿尔巴尼亚,属亚热带地中海气候,夏季干,冬季雨,稼穑以旱地植物为主,生长期长,种类相对有限,现实的质地要紧密坚硬。“魔幻”就像石头上开花,需要极强悍的鼎力。所以,《百年孤独》里,“魔幻”与现实相应相生,融为一体;在这里,《谁带回了杜伦迪娜》,“魔幻”是为出发,向现实挺进。

首先一件事,斯特斯上尉向当事人杜伦迪娜询问,究竟谁带你回家?答案是哥哥康斯坦丁。传言变真,再不能回过头去装不知道。魅惑的空气遍地起烟,带着一股忧伤,流动在模糊地带。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呢?去墓地。杜伦迪娜说,康斯坦丁送她到母亲门前,兀自转身向着那里,消失了背影。

墓地是死者长眠的地方,同时供生者祭奠与悼念。它代表了生者和死者的隔离和联接,继而抽象到人世和冥界的边境,于是又成为隐喻。但斯特斯却是作实地勘查,搜索证据。事情变得滑稽,可斯特斯的态度是:“我没想到这样荒谬的事,我脑中是其他的事。”这“其他的事”是什么事?能否消除不真实感,至少,使可笑变得严肃些?从“其他的事”回到本来的事,也就是客观性上,康斯坦丁的墓有什么异常吗?石板似乎移动过了,这又说明什么呢?作者显然不打算写一个灵异故事,斯特斯显然被设计成理性主义者,他对墓地发下誓言:“我会找到这个人”,可视作向异象宣战,要注意,他说的是“人”! 然而,很微妙的,他的副手,一名下级公务员,旁观者清,认为上司他———“会越过自己的权限”。此时此刻,边界又出来了,灵异和现实两座壁垒拔地而起,斯特斯上尉,事实上,是作者伊斯梅尔·卡达莱,有没有力量超越,解开疑团。

现在,斯特斯的思路清楚了,破解异象的关键是找人。查询的命令下达到所有的旅店和驿站,有没有看见过年轻的一男一女,同骑或者各自骑一匹马,打尖或者喂马。副手———这个人物浮出水面,越来越多地发表意见,副手告诉他的上司,大家都认为他们是在“云中穿行”。斯特斯的回答大有深意,他说:“别的人,有权利那么认为,但是我们不能。”“我们”是谁?教会国家的公务员,必须对灵异现象说“不”!

杜伦迪娜嫁去的中欧小城,波希米亚地区的伯爵领地,距阿尔巴尼亚的娘家路远迢迢。母亲曾三次派信使送去消息,前两个中途折返,第三个一去不回。不期然间,却有人成功带回杜伦迪娜,究竟是谁?印象在反复追问下变得更加模糊,或者说,杜伦迪娜神情恍惚,惟一清醒的是,回家的愿望。和《百年孤独》布恩蒂亚家的女儿一样,凡嫁出去的都要回来,不同是布恩蒂亚家的回来了,这里的却回不来。其中顶让人扼腕的一位玛利亚·玛昙伽,因思乡而颓丧,死在了异地。杜伦迪娜回来了,从进家门的一刻就病倒,不久于人世,和母亲一同逝去。母女俩的丧事很盛大,阿尔巴尼亚的一门贵族弗拉纳也陨落了。葬礼的仪式有一幕似曾相识,那就是哭丧女。一百年前,法国作家梅里美小说《柯隆巴》,柯隆巴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哭丧歌女,她在父亲葬礼上的哭丧歌传遍四野八乡,成为“流行歌曲”,歌曲的内容,为父亲申冤,是一份广而告之的陈情书,为将来的复仇作舆论准备。之后,她带哥哥参加邻人的殡葬,所唱的那一曲,则是战前动员,激发起哥哥被文明驯化了的原始人血性。科西嘉岛与阿尔巴尼亚隔着亚平宁半岛和亚得里亚海及奥特朗托海峡,但同属地中海地区,科西嘉岛是法国的飞地,地缘上且与意大利紧邻,意大利语是他们的方言,阿尔巴尼亚曾被意大利占领,民情风俗贯通融合极是自然。在弗拉纳也家族最后两位后人的葬礼上,哭丧女的挽歌呈现出杜伦迪娜回家的完整解释,这解释建立在超现实的基础上,其实,在更早些时候,守墓人也向斯特斯提起过,只是被忽略了。就是说,康斯坦丁在妹妹婚礼上,向母亲承诺一定要将妹妹带回来,生前未及兑现,身后就从坟冢里起来,带回了杜伦迪娜。哭丧歌就像谣言一样迅速传播,用斯特斯的话说:“就在我们眼皮底下,一个传奇正在诞生。”这一幅图画令我想起中国*话,钟馗嫁妹,多么旖旎又瑰丽啊!但是,在祛魅的时代,却是疑云密布,阴霾笼罩。

斯特斯是不相信传奇的,必须将传奇合理化才能接受,“作为一个法律的仆人”,他自我认定道,“这意味着这种哭悼代表了比它看起来更多的东西,它想自己充当法律。”斯特斯的不安是本质性的,关乎对世界的认识。他自始至终被一股忧郁的情绪控制,这也是小说选择他的视角叙述的原因吧,叙述者的眼睛决定了故事的格局。觐见大主教的路途,风景凄楚,仿佛“原野穿上了丧服”,就像哥白尼的“日心说”颠覆“地心说”,脚底下的土地在塌陷。心情纠结,理性和感性打着架,一边说“荒唐”,另一边呢,分明有一股更为吸引的力量在抬头。

大主教的指令很简单,必须找到带回杜伦迪娜的人,“要是找不到,就要创造一个出来!”惟其如此,才可消除“异端邪说”。简而言之,证明嫌疑人清白,必须找到真凶。

事情强行推到现实主义的世界,顿时变得纷攘起来,一堆具体的庶务放在面前,倒是将斯特斯从虚无的黑洞拯救出来。公布指令,通缉和逮捕可疑分子;派出人马出发波希米亚,调查杜伦迪娜离开的情形;几乎前后脚的,波希米亚来人了,于是就要接待。来人带来杜伦迪娜临走前的留言,写道:“我和哥哥康斯坦丁走了。”这留言证实了“异端邪说”,后面却有两个模糊字迹:“如果”,于是肯定的语气又变成假设性的了,如果,所谓的“哥哥”是另一个“康斯坦丁”,一个情人,来人不是说,新嫂嫂在婚姻中一直很寂寞!“康斯坦丁”只是即兴杜撰,她并不知道哥哥们都死去了。这时候,致力于阅读家族档案的副手也有了新线索,杜伦迪娜和康斯坦丁兄妹间早已存有着乱伦的倾向,《百年孤独》的飞絮又扬起了。巴尔干半岛上的古老民族,人称“山鹰之国”,山地和丘陵占四分之三,大约有点接近老子的理想国:“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外族侵入改变朴素的原生态,也许特别适合《百年孤独》的种子着床。但是,具体到个人,同一形式还是显现出不同的内容。《百年孤独》的“乱伦”暗示着单一血缘的遗传使生命枯萎,这里呢,副手描绘他的发现:“在一个令人窒息的夜晚,他从墓中起来,去完成他一生都梦想的事情”,似乎从时间的隧道里释放出原始的情欲,经历大洪水,种族灭绝之后,人类重新启动生育繁殖,起源学意味的行为。不一定影射文本外的什么,只是内部的自圆其说。就这样,副手为异端事件提供又一个假设,将正在迈向客观世界的真相又引回异度空间,并且,增添一项渎神的罪状:乱伦。连斯特斯都不能容忍了,他感觉到人们已经丧失理智,这才是异端真正的威胁。就像《悲惨世界》里的沙威,“法律的奴隶”,放走冉阿让,违反信守的原则,只有死路一条。

我想,斯特斯越过沙威,接近初级阶段的克洛德·弗罗洛,以及浮士德,他开始面对世界的不确定性。克洛德·弗罗洛们是自觉地向宇宙自然探索,斯特斯在智慧和求知欲上都略逊一筹。倘若不是发生谁带回杜伦迪娜的疑案,又身负公务要职,需要向公国和教会交代,他本不必遭受如此痛苦的分裂。他不仅要寻找或者说“创造”带回杜伦迪娜的人,还不停地计算十三天的路程如何在昼夜之间完成。时间是客观的存在,伸缩的地带只在主观,要么是杜伦迪娜因思乡病神志迷乱,或者就是,她在撒谎。斯特斯似乎也受到蛊惑,巫术已经在发散它的魔力———他发现,或者他的妻子发现,他爱杜伦迪娜,杜伦迪娜出嫁时他郁郁寡欢,杜伦迪娜回来心中充满温柔,听到副手猜测杜伦迪娜和兄弟乱伦则勃然大怒,就像克洛德·弗罗洛对艾丝米拉达,浮士德对格蕾辛,她们———总是她们,美丽的女性,诱发正人君子的邪念,妨碍他们得道。斯特斯也是从她,从杜伦迪娜开始,变得动摇,成了个骑墙派。

通缉带回杜伦迪娜的人终于有结果,一个推销圣像的行贩,各项条件都符合“创造一个”的要求。斯特斯并无成就之感,甚至感到失望,他宁愿让真相在两可之间,现实世界和灵异世界的通道处于模糊地带,不要作抉择,不要非此即彼。因此,在审讯中,他出尔反尔,先是胁迫嫌疑人承认事实;一旦承认,并且编织了完美的过程,时间的断口都对齐了,却下令动刑,惩罚他欺诈,试图蒙混过关;同时呢,且向上级部门作结案报告,开启审判程序。等待审判的日子里,斯特斯格外忧郁,他真的越来越像克洛德·弗罗洛,如《悲惨世界》的描写———“一个刻苦、庄重、阴郁的教士”。斯特斯差不多也是如此:“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对哭丧女的歌唱,却持宽容态度,仿佛魔*撒旦正在上身,换一种说法,正在从一个公务员向哲人嬗变。浮士德在书斋里抵抗梅菲斯特引他入歧途;克洛德·弗罗洛挣扎在圣母院的穹顶底下;斯特斯则是在街上的新旅店。

新旅店是康斯坦丁生前与朋友们聚会的地方。这些年轻的小伙子被人们戏称“康斯坦丁的弟子”,他们在一起讨论各种严肃的话题,很像一个地下思想小组。这样的组织活动,我们曾经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阿尔巴尼亚电影中目睹,其中最著名的有一部,《宁死不屈》,女孩子看到她爱慕的人弹奏吉他,惊讶又讥诮地说:革命者还弹吉他! 成为当时的流行语,升华了革命的美学。斯特斯成了新旅店的常客,令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他们的头,即导师康斯坦丁热衷的话题“承诺”,如今被讨论继续。斯特斯第一次听见“承诺”两个字,出自守墓人口中,康斯坦丁的母亲站在儿子墓前,谴责他违背诺言,没有将妹妹杜伦迪娜带回娘家;然后在哭丧女的挽歌中反复咏叹,“你把你的诺言怎么了,你把你的诺言埋在你身边了吗?”

新旅店的思想者们,认为现行的“一堆强制性的规则”,应取代以一种更合理有效、非物质的、“来自人内部的法律”,这一内部法律的轴心,就是“承诺”。许多犯罪都是从不遵守承诺发生,康斯坦丁发下誓言,不管发生了什么,他也一定会践行诺言。事情远兜近绕,又落到谁带回杜伦迪娜的疑案,此时,斯特斯提出一个问题,他说,如康斯坦丁持无神论思想,不相信基督复活,而是将救赎寄予每个人的自律,又怎么解释他自己的复活呢?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说到要害了。年轻人的反驳多少是偷换概念,他们说:你们和我们身处的纬度不同,“他,我们大家,在我们话语和思想当中,都看到了在一个新的纬度里的另一个世界,一个由承诺统治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会不一样。”话说到这里,灵异世界与现实世界似乎又开辟另一条通路,那就是从形到形而上,好比爱因斯坦相对论,理论可以解释,却无法实现,在此反过来,实际行不通,理论行得通。

最后的机会到了,就是宣判大会。究竟是谁带回杜伦迪娜,将揭开真相。

修道院的内庭临时搭建起公审会场的格式,大主教、亲王、高层官员坐在看台,底下是平民百姓,办案人斯特斯上尉受委派报告案情。中世纪的欧洲,有许多审判巫术的法庭,然而,由国家公务员出任调查。新旅店年轻人答非所问的说法,两个纬度,现在,要由一个纬度解释另一个纬度了。对于斯特斯,则是抉择的时刻。这真是个倒霉的人,倘不是发生这一件奇迹,他本可以安然度过一生,现在,却要拷问世界观。经过冗长的陈述细节,终于作出结论,就是,康斯坦丁带回了杜伦迪娜,承诺的说法来了,“新的伦理法则”也来了,看起来,他接受了新旅店的启蒙,决定以信仰来诠释异相。灵异事件最终并没有回到灵异世界,而是穿越现实存在,抵达思想———人们说:“主啊,我们的思想还有什么地方去不了啊!”概念还是被替换了,从这一纬度过渡到那一纬度,一则民间传说蜕变成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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